第7章 心软

福如海是少见的忠心人,偏又是宫廷中拔尖的人精。

要骗过他,做出一副“尚有埋怨却难掩深情”的样子,当真是不容易。

沈知姁自诩目前演戏功夫不精,只好借着生病的由头,在声音与动静上做手脚。

“难怪娘娘吩咐要早些洗漱,再将茯苓与白青等都给打发走。”要是他们都在,定会殷殷切切地讨好福公公,平白让娘娘错失利用福公公试探陛下态度的机会。

“奴婢瞧福公公的态度很是不错,想来陛下的确关怀娘娘——只是既然陛下在殿外,为何不亲自前来?”芜荑将沈知姁重新扶进内室,递上温水,有些不解:“是因为还在生娘娘的气,面子上拉不下来么?”

“不过是将你打个半死,再给你一颗莲子糖罢了。”晚上的汤药药效发作,沈知姁有些昏沉起来,坠着睡意的嗓音却满是嘲讽:“除了怒火,恐怕还有歉疚,才不敢来见我。”

芜荑听得懵里懵懂,只好伸手为躺下的沈知姁掖好被角。

吹灭蜡烛后,再轻手轻脚地出去。

沈知姁合上双眼,预备着养足精神。

她的一双手,却控制不住地因憎恶而微微发抖。

刺杀前,她曾用手头所有的金银,请托了韩督公抄录定国公府一案的疑点给她。

再结合那一道极不合理的加封圣旨。

沈知姁可以十分确定,父兄之案的主谋,就是尉鸣鹤。

所以面对质疑喊冤的沈知姁,尉鸣鹤有被冲撞、被冒犯帝王之威的恼火,更多的却是对她的愧意。

不是对沈家,也不是对沈氏父子,而是对沈知姁一个人。

对尉鸣鹤来说,不论是将军、子女或是妃嫔,都是他的臣属。

君要臣死,乃臣之荣幸。若不主动就死,那就是该千刀万剐的大罪人!

从今日绢花挂上后,尉鸣鹤的反应来看,沈知姁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在尉鸣鹤心中,自己与臣属性质的妃嫔,是有所不同的。

就是这点不同,就是这只对她一人的些许愧疚,再加上从前自上书房有的旧情,是她现下要最大化利用的东西。

也是她沈知姁从困境中翻盘的根本。

且说福如海走出瑶池殿后。

他想着沈知姁方才种种表现,心中感叹颇深,走到尉鸣鹤面前都差点没反应过来。

等冷然又不耐烦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福如海方才猛一个哆嗦,回过神来,一边让大力宦官们重新起驾,一边将与沈知姁的对话大差不差地同尉鸣鹤复述了一遍。

一开始,尉鸣鹤还轻倚在座椅上,姿态放松,等听到“高热三四日”、“暂无胃口”等字眼,不由自主地拧紧了眉头,身子也坐直了,口中斥道:“新去的太医当真不中用!”

福如海连忙道:“陛下息怒,奴才听闻李太医医术了得,不过年纪尚轻,想来是缺少些经验。”

“年轻太医若要进太医院做事,必定有人举荐,去查一查。”尉鸣鹤直觉不对,吩咐完后又细细询问起福如海和沈知姁的对话细节,听完后颇为郁闷与不可置信:

“她……她当真态度冷淡,丝毫没有问及与朕相关的事情?”

随即心头又涌出一分怒火:瞧着样子,她是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处!

“昭仪表面上是这样的。”福如海忍不住甩了下拂尘,同尉鸣鹤仔细讲起沈知姁露出的“破绽”。

比如那一声情难自禁的“阿鹤”,又比如刚开始险些摔跤的急促脚步。

尉鸣鹤心一软,绷紧的脸上隐约露出个笑。

他就知道,不论何种境况,阿姁永远都念着他。

福如海觑着龙颜,补充道:“陛下且想那檐下的绢花,就知道昭仪娘娘有些知错了。”

圣驾回到了昭阳殿。

尉鸣鹤舒展眉头下了銮驾,心情颇好地对福如海吩咐:“沈昭仪既无胃口,又咳嗽频繁,就让殿中省将贡梨与贡冰糖送去瑶池殿,好做冰糖雪梨盅。”

福如海认真应下,想了想,又小步贴上去,将瑶池殿宫人懒怠之状和份例陈旧一一道来。

“等她病好了,再叫殿中省……”尉鸣鹤眸光一厉,准备提点一下殿中省,再叫总管给换一批忠心机灵的宫人。

话到嘴边,却倏然散了:“罢了,你明日派个徒弟,去瑶池殿送立冬的赏赐。”

殿中省的总管若是聪明,明日就该去瑶池殿亲自谢罪,再将份例补上。

“是,奴才记住了。”福如海暗中叹道:看来陛下只是心软了一些,但对沈昭仪尚有疙瘩。日后如何,就看沈昭仪病好后如何请罪了……

可请罪也是一门学门,沈昭仪大约是弄不懂的。

要是一个搞不好,连陛下的心软都要折腾没……

叹完这一句,福如海给尉鸣鹤送上茶,趁着空闲时间,将自己收的两名徒弟唤来。

一个叫金侯,机灵过人,因引奉白果香,在尉鸣鹤、殿中省、韦容华处都颇得脸面。

一个叫元子,憨厚有福,天生鼻子灵,论起从前和出身,与沈昭仪、陛下颇有缘分。

他用一双老而不浊的眼睛盯着两人,如古井一样深不可测:“明儿这差事,你们谁想去?”

翌日,沈知姁醒得颇早,起身时觉得浑身舒服了不少。

芜荑带着青葙和箬兰进来伺候洗漱与更衣。

趁着贴身理衣裳的功夫,芜荑耳语道:“娘娘果然慧眼识人,这两个丫头是老实做事的,还没什么心眼儿。”

随后又笑:“您是没瞧见,白青和茯苓早上起来,听到福公公昨夜来过,面上那是一个比一个精彩,那些个偷懒的宫人们,脸都变得惨白了。”

她眼底带了点希冀:“娘娘,您说今儿福公公还会不会来……”

就像从前那样,陛下常常派福如海来送赏赐,或者让他代替白青敲打一下瑶池殿的宫人。

沈知姁一顿,看了青葙与箬兰。

两人不但老实,而且识趣,见主子和大宫女耳语,立刻退到门边。感受到目光之后,她们便退出了内室,顺带将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我昨日就想同你好生谈一谈,只是没找到机会。”沈知姁拉了芜荑坐下:“我先问你,你昨日去领份例,用的时间不短,可是受了旁人刁难?”

芜荑面上犹豫了一下,想了想沈知姁的话,没有和以前一样隐瞒,而是如实道来:“昨个儿各宫,惟有韦容华亲自来领了份例,在嘴上挤兑了奴婢几句。慕容婕妤身边的黄鹂在旁边看热闹,时不时附和两句。”

“倒是蓝容华宫里的紫薇姑娘,帮着奴婢说了两句话。”

“原是这样。”沈知姁闻言有些怔愣。

前世到最后,能愿意同她说上两句话的,只有蓝岚。对方后来掌着宫权,对她颇为照顾。

想了一瞬,沈知姁的思绪就极快地转回来,对芜荑细细谈了往后瑶池殿的打算。

内容包括但不限于警惕白青与茯苓,留意心怀不轨的宫人,提拔可用的人才,疏通殿中省、尚宫局等处的关系。

芜荑认真听了,觉得可行,心中不免涌起“主子成长了”的欣慰感,却又心疼沈知姁病还没好,就想着这些:“娘娘的打算可行,可也不必这样劳累,等您实行了权宜之计,陛下便会像先前那样……”

“像从前那样,伸出手替我打点好一切?”之前觉得无比甜蜜的事情,沈知姁现下想来,只觉得恶心与讥嘲。

每一回出手,都让旁人对瑶池殿嫉恨一分,也让沈知姁更爱恋依靠尉鸣鹤一分。

他只想让沈知姁做乖乖的掌心雀儿,一辈子离不开他,眼里心里只有他。

沈知姁别过脸,娇美的面容布满寒霜:“芜荑,经此一事,不光是我,你也应当明白——要想在后宫中存活下去,要想复起定国公府,就绝不能依赖尉鸣鹤。”

“万事都要自己决定,三思而后行。”

听着主子直呼圣上名讳,还说了这一番话,芜荑震惊过后,就止不住地心惊胆战:“娘娘,可这普天众生,都要遵从陛下的命令……”

只靠她们自个儿,那不就是砂土撼高山?

“傻芜荑,我只是说不能再依赖他。”沈知姁轻笑一声,寒霜尽散,又现出几分俏色。

“没说不再利用他。”

利用尉鸣鹤对她的歉疚、特殊与占有欲望。

再从利用,一点点转化为掌控……

芜荑只觉得自己额头冒汗,心口跳个不停。

但她口中很是郑重又坚决地应下。

横竖不论如何,她永远都和娘娘一块儿。

对将来做了大致的打算,沈知姁自重生后就不平静的心总算放松了些。

穿戴好后,又让箬兰去后殿将牛乳团抱来。

等走到暖阁用膳,就见到白青和茯苓已是在膳桌旁站定,预备着伺候。

沈知姁一只脚刚踏进来,白青就“噗通”跪了,口中说着自个儿没训好皮猴,让福公公看了笑话。

茯苓没想到白青跪得这么果断,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和白青一道儿请罪。

只是他们口中请罪,话里话外却频频提及福如海。

可见请罪是假,想让沈知姁替他们摘了罪责才是真。

芜荑先斜了眼白青:“既知道没训好,就赶紧下去教训,也好来个戴罪立功!”

“别一大早在这儿碍娘娘的眼儿!”

芜荑是瑶池殿出了名的笨舌头、好说话,如今一席话砸下来,白青被呛得哑口无言。

他手中的拂尘抖了抖,顿时将茯苓的一番话抛诸脑后,好声好气地再认了一次罪,随后摆出一副大总管的架势,一脸凝重地出去。

白青一走,茯苓只觉得头大如斗。

沈知姁却对她和颜悦色:“茯苓,昨日有你的绢花,本宫连睡觉都觉得安稳了些。”

“横竖本宫还病着,殿内一无大事,二无应酬,你就多做些绢花,按照一年贡品的花卉顺序来,每日都要换新的一束。”

她可是精心算过,一年四季,大大小小共有百余种贡花,其中又有颜色、花蕊、花瓣数目等详细的区分。

茯苓至少得扎上两三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小姁:扎绢花去,没事别来眼前晃,也别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