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探望

半个时辰前,尉鸣鹤到颐寿宫的时候,与撤膳的宫人擦肩而过。

福如海跟在后头,心中跟着一松:太皇太后不愧是太皇太后,对现下情况认识得门清儿,知道陛下还在生气,不耐烦见人,就主动将谈话时间压缩在了消食的时间内。

这样一来,陛下满意了,也能将话听进去一些。

只希望瑶池殿那位主儿别在犯倔,错失这个大好良机,最后要他这把老骨头每日战战兢兢地伺候着。

福如海一边走着一边祈祷,在看到太皇太后时站定行礼。

太皇太后对尉鸣鹤招手,和颜悦色:“皇帝来了?正好陪哀家膳后转一转、说说话。”

尉鸣鹤亦是神情关切地上前,代替尚宫扶住太皇太后,两人一道往小花园走去:“皇祖母不是染了风寒,可能吹风?”

轻微的风中传来太皇太后越来越远的含笑话语:“不过是点小病,叫下面人给紧张的,连新提拔的那个什么李太医都往严重了说……”

福如海与一众宫人眼观鼻鼻观心,等候在小花园的门口。

莫约过了一刻钟,两位主子的身影重新出现。

尉鸣鹤脸色颇好,与太皇太后道别,坐上銮驾回宫。

在轻微的摇晃中,他的右手扣上左手的玉扳指,一圈一圈地缓缓转动,脑海中浮现出方才太皇太后的话语:

“哀家明白皇帝的心情,只是想多嘴两句。”

“若是论处事淡漠,只冷眼旁观自己母家之事而毫不动容、求情,那后宫四位妃嫔中,慕容婕妤能做得最好,韦容华与蓝容华次之。”

“惟独小姁不能做到半点。”

“可皇帝扪心自问,是否最喜爱慕容婕妤?”

“小姁是该多一些后妃应有的识大体,却也不是皇帝这样的教训法儿。”

“听闻小姁还病着没好——不过是一场风寒,可见那太医医术不精。”

想到这儿,尉鸣鹤慢慢开了口:“福如海,刑部将范院使之案查得如何了,可有查出他受人指使,蓄意谋害朕生母的证据?”

话语末端,带了点儿随意与轻嘲。

听到“生母”二字,福如海似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握着拂尘的手一紧,面上却如常笑道:“禀皇上,今日刑部传来消息,说范院使十有八九是清白的。”

“只是底下还有些流程需要走,大约要六七日,范院使才能重新回太医院当差。”

“那诸葛院判呢,他家中事务如何了?”尉鸣鹤想了想自己给他按上的告假理由,问道:“听闻是他母亲病重?”

“陛下放心,诸葛院判的家事早就料理好了,三日后就可以回来。”

福如海堆着笑,心中默默腹诽:诸葛院判的老母亲三年前就去了,若还有下次,他还是请陛下给换个理由吧,省得被太医院的人拉着问有关“逝者复活”之事。

“那叫他先去瑶池殿问诊。”尉鸣鹤眸光沉沉:“皇祖母说得的确不错,太医院中养着不少米虫。”

“连个风寒都治不好。”

“陛下说的是。”福如海想了想,将前几日一直未曾说出的消息道来:“奴才听闻,昭仪娘娘先前病不算重,后来莫名发了高热,其中定有太医医术不精的缘故。”

他刚说完,銮驾转了个弯,前头出现了瑶池殿。

“发了高热?”尉鸣鹤长眉皱起,口吻中带了责怪:“怎么不与朕说?瑶池殿中也没人来报?”

她素来娇气,又爱恋他,往日病了,总会请他过去,依偎在他怀中撒娇。

可爱娇憨得很。

也实在让他心疼与怜惜。

怎么这一回,竟是自个儿生生忍着?

福如海微微一抖,赶紧将责任撇清:“回陛下,昨日娘娘身边的茯苓来报了,只是正碰上慕容婕妤来请安,这事便耽搁了。”

尉鸣鹤凤眼挑起,淡淡地睨了一眼福如海:“你如今倒愈发做老了差事,会自行处理了。”

眼见着福如海就要跪下请罪,他一挥手:“罢了,朕幼时不受宠,身边惟有你一个忠心的——只是没有下一次。”

旋即又吩咐大力宦官们:“在瑶池殿前停下。”

不多时,銮驾就稳稳当当地停在瑶池殿前。

福如海被免了一次罪,口中一边谢恩,一边迎上去伺候帝王下銮驾。

岂料下了一半,尉鸣鹤突然停下了动作,低声犹豫:“仔细算起来,沈氏尚有着冲撞朕的罪名,又在禁足养病中。”

“如今不过十余日,朕就前去探病,是否过于轻拿轻放、骄纵沈氏了?”

“陛下实在多想了。”福如海一听,便知道这位主儿好面子的习惯又发作了,当下就笑着道:“嫔妃有疾,陛下前去探望,本就是仁爱之举,而去探望昭仪娘娘,则更多了一份宽仁的美名。”

“况且,娘娘的性情,满宫里都知道,虽憨直,却不是容易轻浮自傲的。”

尉鸣鹤保持着动作,陷入沉思。

在福如海托举的手臂越来越酸、要扶不稳的时候,从容地坐回了原位,颇为矜持地扬了扬下巴:“罢了,即便如此,朕也怕她记不牢教训。”

“你代替朕进去瞧一瞧,问一问……她高热退了没有,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新鲜玩意儿。”

于是乎,收到任务的福公公简单理了理衣裳,就前去瑶池殿叩门——因着先前尉鸣鹤那道“静养”的口谕,白青就吩咐了瑶池殿的看门宦官,将大门紧闭,只开角门,以供宫人的日常进出。

福公公一边叩门一边感到惊讶:此时还没到各宫落钥的时候,怎么瑶池殿已经将角门给关上了?

随后,门缝里露出个稚嫩的脸,听闻来意后也不将他迎进去,反倒一脸惶惶地把门合上,只说去请昭仪来。

福公公在夜风中咂摸了两下嘴,心里面明白过来:看来瑶池殿那个总管宦官,应当是找好下家了,撒手不管事情,这才叫一个没经验的小宦官值夜班。

是纵容手底下人欺压新人呢。

要是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要不了一个月,瑶池殿从自个儿内部就烂掉了。

原先碰到这种事情,福公公都会提醒宫殿的主人,也算是卖个好。

但沈昭仪不同,她特容易信人、好哄骗,看不出这些弯弯绕绕,也不会用恩维并施的管理手腕,兼之在尉鸣鹤心中特殊——故而福如海都是直接报给尉鸣鹤,让圣上在空余时间腾出手来,替沈昭仪管一管殿中的繁杂事务。

可如今……

福如海忍不住又咂摸了两下,揣测着圣意,决定等会儿向尉鸣鹤提一嘴儿。

正想着,门里头传出来动静。

这回探出来的,是福如海熟悉的、芜荑的脸。

芜荑根据沈知姁的吩咐,用客气而带着疲惫的笑迎上前:“不知是福公公前来,反倒让底下人给怠慢了,我让小厨房给公公上点心与热茶。”

“芜荑姑娘客气了。”福如海笑着点头,在行走间发觉整个瑶池殿,比起十日前,可以说是荒凉许多:看门的不懂事,洒扫的在偷懒,服侍的除了廊下两个二等宫女,竟是看不见人。

他看了一圈,心中升起几分不忍与同情:定国公当初,压根就不准备将女儿嫁进皇室,故而将沈知姁养得天真烂漫。如今骤然落入困境,要想翻身,可是极为艰难的。

等到了寝殿门前,里头是黑乎乎一片,只有在最里头亮着豆大的光晕。

芜荑对上福如海眼中的困惑,欠身道:“昭仪近来身子虚弱,总是觉得困顿,所以睡得也早些。”

“还请公公稍等,我去唤娘娘。”

廊下的青葙和箬兰一个搬凳子,一个奉茶点。

凳子上放了绒垫,福如海舒舒服服地坐下,低头看那红木食盒:点心是他喜欢的,茶也是。

只是他低头抿了一口,就发觉这是往年的陈茶。

便在这时,寝殿门后传来沈知姁轻柔又模糊的问询,夹杂着几声清晰的咳嗽:“福公公来了?”

“原谅本宫未施妆发,不大方便见公公。”

“奴才明白,娘娘客气了。”福公公应了一句,将手中热茶放下半晌,都没再听沈知姁多说一句,只好自己开口:“呃……娘娘不问一问,是谁让奴才来的,奴才又是为何而来?”

问完这一句,福如海就听见门后一阵脚步声,先是急促地一阵,中间顿了一下,伴着芜荑的声音,似是来人过于激动匆忙,被绊了一下,等快到了门口时,才变得不慌不忙。

沈知姁的声音清晰平淡许多:“本宫奉诏养病,公公前来,必然是奉命探望本宫的病情,何须多此一问?”

福如海一时哑然,直疑心是待人冷淡的蓝容华在里头假扮沈昭仪。

好半晌他才笑说:“是、是……陛下听闻娘娘起了高热,放心不下,特意遣了奴才来问候娘娘,还问娘娘有什么想吃的。”

“正巧诸葛院判后日回来,陛下特意吩咐了,叫他不必先去太医院当值,要将娘娘的身子放在第一位。”

他笑眯眯地说完,果然等到沈知姁声音转变了一瞬:“阿鹤他……”

一阵清咳后,复又变得平静:“陛下仁爱,本宫感恩不尽,还请公公代为转达:本宫的高热不过三四日,今晨已经退去,如今暂无胃口,可让陛下不用担忧。”

说罢,又是一阵轻咳。

“奴才都记下了,那便不打搅娘娘歇息了。”福如海见状,连忙告退。

在他看不见的寝殿中,沈知姁围着厚披风,抱着手炉,容色冷然:“总算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姁:第一次演戏,还好看不见我

嘿嘿起名字的时候就很喜欢“姁”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