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来者

看到沈知姁意料之中的反应,茯苓从屏息的状态中恢复,将剩下的话语顺顺畅畅地说了下去:

“娘娘您想,太皇太后最是喜欢您,见到陛下,必定会为娘娘说情,这就是是陛下最容易被打动的时候。若是过了明日,等陛下再见一见韦容华或是慕容婕妤,听了小人谗言,那可就不一定了。”

茯苓微微一顿,抬首对沈知姁建议道:“奴婢觉着,若娘娘有意,不如借着饭后消食的机会,去瞧瞧能不能‘偶遇’陛下。”

她话音刚落,低头沉默许久的白青嘴唇嚅动了几下,瞧了眼茯苓的背影,最后还是未曾说话。

一直旁观不语的芜荑皱起了眉头:“茯苓,你难道忘了娘娘还在病中?”

“好容易今早娘娘退了高热,若是再出去受了冷风,这可怎么得了?”

“芜荑,我知晓你最关怀娘娘身子。”茯苓将背挺直,对着芜荑凛然正色:“可你别忘了,娘娘的病因何而起——从前诸葛院判就说过,医人要先医心,否则即便是身体上的病治好了,心中的病也难好,久而久之,又会引出病来。”

“更何况,娘娘母家之事迫在眉睫,要是拖延下去,可就白白措施良机了!”

见沈知姁眉眼间浮现出犹豫之色,茯苓侧了侧脸,朝白青使了个眼色。

白青收到后,划过一瞬的不情愿之色,而后上前两步,对着沈知姁行礼劝道:

“奴才觉得,芜荑的担忧十分有道理,但茯苓想得更长远些,也将娘娘母家之事说在了点子上……”

“可本宫若是‘偶遇’了皇上,之后该如何开口呢?”沈知姁将茯苓与白青的眉眼官司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由沉思。

前世白青在小年之后,就以染病为由主动请辞去了殿中省。

白青中饱私囊之事,还是在茯苓被送去尚刑局后,茯苓受不住刑罚,为求保命,供出了从前瑶池殿中的诸多腌臜事情。

沈知姁重来一回,发觉茯苓与白青之间的关系,不像是普通的宫人,倒像是白青有把柄在茯苓手上、受其指使。

由此可见,茯苓或许早就知道白青监守自盗之事,却知情不报,反而以此要挟白青的帮助。

比如……掩护茯苓给慕容婕妤通风报信,或是暗中排挤芜荑。

沈知姁面上的犹豫无措愈发明显,心头却一点点冷了下来。

茯苓露出个轻松的笑来:“娘娘放心,凭着您与陛下的情分,只要见到了陛下,那一切就好办了——您先给陛下道个歉,再拉着陛下回忆往日的愉悦时光,不动声色地将您父兄或是母亲引出来,说起母家昔日的忠诚与功勋来。”

“如此一来,陛下定会想起定国公府从前的好处来,自然而然也就心软了。”

“咳咳。”

茯苓话音刚落,沈知姁张唇欲语,岂料吐出来一串轻咳不止。

芜荑焦急地端来温水,再上前轻拍背部顺气。

等止住了咳嗽,沈知姁的脸色顿时苍白了三分。

她捂着胸口,苦恼而又无力:“茯苓说的主意甚好,只是我的身子,当真同芜荑说的那样,不能受风。”

“若是强行出去,大抵未曾见到陛下,就又起高热。等见到陛下时,恐怕因此而御前失仪,反倒让陛下不喜。”

这般说着,沈知姁的眼中浮起晶莹的泪光。

她眼眸转动,安安静静地打量着白青与茯苓,最后随着泪珠滚落,对他们两人露出个虚弱笑容:“你们这样为本宫考虑,又细心建议,当真令本宫感动。”

“不若这样,等陛下从颐寿宫中回来时,你们代替本宫去见陛下过来,或是本宫现写一份陈情辞,由你们送呈于陛下。”

沈知姁的语气格外柔弱温和。

茯苓和白青却是不约而同地身子一僵,维持的笑容中多了勉强与惊讶。

茯苓握了握自己略有薄汗的手,心中划过几缕疑惑:这是第二回了。

自沈昭仪在上午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回让她产生这样……摸不透底的感觉。

这种感觉极不美妙,伴随着心虚与惊慌,再渐渐化为黏腻的汗水。

要知道,前几日的沈昭仪可好骗了。

只要提起圣上,或是与圣上之间的情谊,再带上定国公府之事,沈昭仪必定心绪激动,凡事不会再三思虑,而是在她的引导下,一路往错误的方向狂奔。

像是迷路的可怜鸟儿,戳上圣上的逆鳞而不自知。

听到那道变相禁足的口谕时,茯苓颇为沾沾自喜:果然她选择早早投向慕容婕妤,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别看慕容婕妤恩宠平平,但人家聪慧敏思,父亲又是揭发定国公之事的功臣,愈发稳固了丞相的位置,整个慕容氏如日中天。

将来定然是个后福无穷、稳步高升的主子。

哪里像沈昭仪,虽然宠冠六宫,可心里面对于宫中位份荣宠、人心计谋,压根没有半点成算和谋划,只在乎定国公府,还有与帝王的情分恩爱。

这样的主子,就是空中楼阁,看着炙手可热,但只要失去了帝心,就会迅速倒塌、溃散。

想到这里,茯苓对自己安慰道:良禽还知道择佳木而栖,自己选择慕容婕妤,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只是沈昭仪虽然入套,却叫自己去具体执行……到时候恐怕白白搭上自身,不划算。

茯苓尚且能掩饰着,白青则慌乱许多,脸上挤着笑:“奴才卑贱之躯,能侍奉在娘娘左右已然是万幸,怎么能脏污了陛下的眼睛……现下正是小宦官们换班的时候,奴才得去看着那一群皮猴,还请娘娘允奴才退下。”

沈知姁微微颔首,白青就忙不迭开了门出去。

茯苓感知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就是一虚,借着上前添水的动作自然起身,后悔道:“是奴婢一时心急了,未曾顾念到娘娘的身子,这件事情还是等娘娘风寒好了再说。”

“更何况,要与陛下论情意,还是娘娘亲自说,更让陛下心动。”

说罢,她就寻了和白青差不多的借口退了下去。

当门关上的下一瞬,沈知姁方褪去笑意,微微叹了口气。

转首就对上芜荑的憋笑。

“我方才是不是演得有些假?”打发走了白青和茯苓,沈知姁对着芜荑,就放松随意了许多,神色间颇为懊恼。

前世十余年,她亲眼看到过许多后宫争斗,就算她再不通心计,这些招数看也看会了。

只是今日还是第一次尝试。

“没有。”芜荑摇了摇头:“奴婢一开始没看出来,给娘娘顺气的时候才觉着有些不对。”

说完,她唇角又忍不住抿出笑来:“旁人都是病糊涂,娘娘这一病倒像是变得通透了些。”

要是在从前,茯苓那番话屡屡提及圣上的情意,不论她如何劝说,娘娘莫约都会听从茯苓的建议,傻乎乎地再栽一个跟头。

沈知姁目光沉了沉,从唇角泛出一缕苦涩:“算是因祸得福罢。”

“也是我栽的跟头太多了。”

芜荑的情绪也跟着蓦然低落,眼角骤然红了一圈,低声问道:“娘娘,您是不是已然对老爷与少爷之事不抱希望了?”

“奴婢知道,您先前怎么都不肯与陛下服软认错,为的就是不肯承认定国公府通敌叛国的罪名。”

娘娘想通了,不想再栽跟头了,那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陛下承认错误。

这错误,包括娘娘自己的,也包括定国公府的。

“正是因为我仍旧抱着希望,所以才决心服软。”沈知姁回忆起前世的一个重大事情,眸光渐渐漫游出去,又在片刻后收回,对着芜荑莞尔一笑,溢出几分光亮:“定国公府翻案的希望,并不在当下。”

而在几年后,土番联和藩王突袭,尉鸣鹤手中无将可遣、士兵毫无志气的时候。

这才是定国公府翻案的转机。

沈知姁前世不能预知未来,今生却一定要把握住。

“奴婢相信娘娘!奴婢也知道,这就叫权宜之计。”芜荑听沈知姁这样说,当下就放了心,转而说起一个叫沈知姁意外的对象。

“对了娘娘,您昏沉时,牛乳团还是淘气得很,由茯苓做主,先送去后殿养着了,听说它这几日没见娘娘,有些不爱吃饭。”

闻言,沈知姁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个欢喜的笑:“倒是将它忘了。”

牛乳团,是一只雪白的斯波猫,给予她许多精神慰.藉,在元宁十一年安详离去。

“若是一切顺利,明日就将它接回来。”沈知姁转过头,透过半开的窗子,遥望屋檐下的绢花:“今晚会有不速之客到访,先烧起热水,我早些洗漱。”

接着,沈知姁便着重提了箬兰与青葙的名字,让芜荑拿说好的赏钱给她们,再安排这两人今夜值夜,顺便传了一句吩咐下去。

芜荑全都亲自办好,只是心中总有个疑惑:娘娘讨厌的不速之客,是谁呢?

等到了晚间,寝殿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时,芜荑的疑问得到了解决。

只见外头一个脸嫩的小宦官,眉眼间颇有几分心惊胆战的意味:“芜荑姑娘,外头有福公公敲门!”

芜荑闻言,险些咬到了舌头,意识到了那位“不速之客”是谁:“福公公是自个儿来的么?”

“不、不是。”听见这问题,小宦官身子更颤抖了一些:“我没敢多看,但是宫道上那金灿灿的銮驾——应当是龙銮吧?”

那这么说,龙銮旁边那明黄色的身影,岂不是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