箬兰前去传话,青葙则是小声问道:“娘娘,您的药熬好了,可要现在喝?”
“好。”沈知姁对她温和一笑:“记得带些蜜饯来,本宫最烦喝苦药。”
青葙行礼后去小厨房取药。
一炷香后,箬兰带着躲懒的四个二等宫女走了进来。
若是大宫女不在,这四人应当轮流值守在寝殿外,以防主子有所吩咐。
可她们竟正大光明聚在耳房打叶子牌。
沈知姁抬眼望着她们,目光冷凝威严。
心中勉强将她们的名字对上:嗯,都是跟着茯苓一道吃里爬外的。
还不等沈知姁问话,就有两个胆子小的,受不住被主子盯着的压力,由行礼姿势改为叩首谢罪,并推出了怂恿者——小文。
第四人眼珠转了转,没看到茯苓的身影,立刻跟着叩首指认。
小文,最得茯苓看重,也是最令沈知姁印象深刻的。
毕竟后宫中,仗着自己颇有姿色,就想踩着主子上位的宫女,可是少之又少。
不过目前还轮不到小文。
她身为瑶池殿的主人,想处置茯苓都是一句话的事情,更遑论倚靠茯苓的小文?
背主的人肯定是要处理的,但不能平白浪费力气。
这几枚钉子,要发挥最大的作用,狠狠钉住背后之人。
比如说,慕容婕妤,慕容燕。
“依着宫规,贬作洒扫宫人。”沈知姁想起故人的名字,眼底暗芒一闪,眼风扫过眼前开始求饶的四人,嗓音淡淡:“去窗棂前跪着,跪足两个时辰。”
“箬兰,你看着她们,务必要十分标准、直身挺腰地跪着。”
“小文身为罪首,就去碎瓦上跪着。”
四人从未见沈知姁如此果决,一时间呆愣当场。
“娘娘!”小文最先反应过来,眼中含泪,好似有十二万分的冤屈:“您素来宽宏大量……”
“本宫自然宽宏大量。”沈知姁扬唇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旁边的箬兰一点即透,冷笑道:“我可是见你们打叶子牌时用了铜钱的,宫中赌/博,若不是娘娘宽仁,你们现在就该在尚刑局里!”
“尚刑局”三字说出,四人脸色惨白,就连小文也不欲争辩,齐齐谢恩,心中存着十二万分的庆幸。
同时,她们第一次体会到沈昭仪的凛然威严。
端着药的青葙和四人擦肩而过。
“箬兰倒是令我想起芜荑来。”沈知姁接过药,对箬兰清浅一笑:“我瞧着青葙比你小些,你近日多教教她规矩。”
“下去吧,记得叫不当值的宫人前去看着。”
箬兰心头欢喜:这是要提拔她们二人的意思!
她连忙拉着不明情况的青葙谢恩,随后行礼告退。
两人出去后,沈知姁随手将药汁子喂了花几上的花儿。
——现下为她诊脉的李太医,可不是个能信的。
捡了一颗蜜饯入口,沈知姁行至窗边,伸手将窗牖的缝隙拉大。
看着院中直跪着的四人,沈知姁默默梳理起自上个月起发生的诸多事情。
她记得很清楚:元宁一年九月初五,她的父兄,定国公沈厉父子被弹劾通敌叛国、意图篡位。
九月初十,刑部在定国公府的书房暗格中搜出书信证据,但沈厉父子拒不承认,愿受尽刑罚以证清白,朝中亦有一半大臣不信此事,纷纷上奏,以致局面僵持。
九月十九,沈知姁的大伯大义灭亲,以沈氏流动异常的银票现钱为物证,自己为人证,将沈厉父子的罪名来了个板上钉钉。
而她沈知姁,因为帝王的命令,被阖宫刻意隐瞒,直到九月二十二,“沈厉父子意图不轨、有负君恩,故褫夺二人官爵、一家子流放北疆,永世不许回京”的圣旨被宣召,方知家中巨变。
她当晚就在朝阳殿门口跪了,为父兄鸣冤,请求帝王,不,请求相恋的心上人细查此案。
但直到沈知姁因体力不支和突发高热晕倒,都未曾见到尉鸣鹤一面。
随后七日,沈知姁都在断断续续的高热中浑浑噩噩度过。
偏生最常用的两位太医都出了事——太医院之首范院使,以及副首诸葛左院判,都没有再在宫中出现过。
太医院一时间无人领导。
诸位太医揣度着帝王对沈知姁的态度,只觉得一向盛宠的沈昭仪恐怕要彻底失宠,保不齐还要因罪臣之女的身份去冷宫住着,就秉持着“不妨碍性命即可”的“中庸之道”为沈知姁医治。
方让沈知姁现在才彻底退了热。
在这期间,帝王一直未曾前来看望,连遣人问候一声都没有。
只让御前总管福如海向六宫传了一道口谕:“沈昭仪病重,安置于瑶池殿中好生静养,皇宫诸人无诏不得探望”。
让宫中众人一致认为——沈昭仪距离失宠,只有半步之遥。
于是,原本就规矩松散的瑶池殿登时混乱起来。
刁滑的赶紧往别的妃嫔宫里谋前途;有权的趁机大加敛财、中饱私囊;多嘴的开始正大光明偷懒、顺便编排主子的八卦。
惟有忠心的芜荑细心照顾。
剩下就是如箬兰、青葙一样的老实宫人,依旧认认真真做事,还被迫将别人的活儿一并包圆了。
更别提瑶池殿外,还有慕容婕妤和韦容华虎视眈眈。
除了插手瑶池殿,她俩也定然在帝王面前说了许多“劝慰说和”的话,以此来火上浇油。
梳理到这里,沈知姁下意识地紧了紧掌心,在心中轻轻地嗤嘲一声。
并不是嘲讽他人,而是自嘲。
——这样重重并发的危机,她前世竟浑然不知。
她当时,只一心因为尉鸣鹤的不信任与绝情而伤心难过。
身体每况愈下的同时,又受了茯苓的挑唆,为救父兄做下许多蠢事,反倒令自己的处境更加岌岌可危。
太医、茯苓、瑶池殿……
沈知姁长长叹息一口,揉了揉有些重新发热的额角,在心中做了决定。
既然回到了这一团乱麻之中,就不能再像前世那样糊里糊涂、受人拨弄。
如今她还病着,当务之急,就是让范院使和诸葛院判回来。
他们皆是太医院的支柱,无缘无故消失,定然是尉鸣鹤的命令。
为的,不过是给沈知姁一个教训。
尉鸣鹤是要沈知姁记住,帝王从无过错,帝王之令亦不容辩驳。
沈知姁身为妃嫔,纵然与帝王有青梅竹马的相悦之情,也不能僭越。
相反,沈知姁应当比寻常的妃嫔更信任他,支持他,不该有任何质疑——哪怕她的父兄,极有可能是被人诬陷的。
寒风拂面而过。
沈知姁唇色青白,面上的浅笑冷冽如刃,心中只恨自己从前错眼,不曾窥见尉鸣鹤深情皮下的真面目。
就在沈知姁兀自冷笑时,有道极为耳熟的声音自远而近响起。
“娘娘!您醒了!”
沈知姁在一瞬的怔愣过后,猛然转首,对上一张惊喜而关切的沉静面容。
她哑了哑声,低低唤了一声“芜荑”。
旋即就生出一股宝物失而复得之感,眨眼间鼻头一酸,就落下泪来。
陪伴她长大、随着她入宫的芜荑,因为她的无能,死在了元宁三年。
见沈知姁落泪,芜荑立刻就慌得皱起了眉,神色急切地从怀中抽出帕子,动作轻柔地帮沈知姁擦拭眼泪。
之后摸了摸沈知姁的指尖,感受到一阵冻玉似的圆凉,心中就更是焦心,只觉得自家娘娘是灰心极了,才做出在窗前受冻的举措。
想起沈知姁前几日那绝望、无措又伤心欲绝的样子,芜荑勉力挤出一个笑容,语气柔和:“娘娘身子还没好全,怎么不在床榻上多歇息歇息?”
“如今进了秋日,外头都是乱糟糟的落叶,娘娘瞧着多无趣呀——等您病好全了,奴婢随着您去太液池乘着小船喂鱼,或是去御林园捉蝴蝶。”
芜荑尽力提起沈知姁从前爱做来打发时间的小趣事,又避免提及有关帝王或是定国公府的字样,防止沈知姁再次伤神伤身。
瞧见芜荑微笑下隐藏着的疲惫与勉强,沈知姁只觉得心中的愧疚如水波翻涌,眼中的泪珠一时又落下许多,在面颊上留下两道清痕。
她用双手紧握住芜荑的手,含笑回应:“好,你到时候陪我一块儿去。”
芜荑细细观察了沈知姁的神色,见对方并不是勉强假装,方才放下心来,预备将窗棂关上。
结果一下子就看窗外跪着的四人。
沉稳如芜荑,此时也不由得口中微噎。
原来娘娘没有在触景伤情……
沈知姁三言两语说了一遍事情经过。
芜荑当即扬眉:“她们这群刁奴!娘娘就不该心软,直接把她们扔去尚刑局!”
恰在这时,有一道清脆如鸟啼的嗓音啭进屋里:“娘娘,您可要为奴婢做主啊!”
茯苓一边委屈,一边像一阵风儿似的走到沈知姁面前行了一礼。
芜荑颇为不悦地望向茯苓——她记得她出门领份例前,特意叮嘱了茯苓,一定要看顾好娘娘。
怎么茯苓,竟是单独出了门?
还这样做张做致地回来。
受着芜荑责问的目光,再隔着窗棂与小文对视一眼,茯苓眼底有一抹心虚划过。
她眼睛滴溜溜一转,当下就再行了蹲礼,语气中夹了一点欲泣的委屈:“娘娘恕罪,奴婢是想着趁娘娘还未醒,去花房取新上的玉玲珑桂花,好叫娘娘欢喜。”
“只是……奴婢无用,竟叫韦容华身边的雁儿,将最后一枝玉玲珑给硬生生抢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