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风雪不断,往往走一日得歇上两日,行进得极慢。周砚身体恢复如常,提出让白鸢坐马车,但白鸢不喜欢呆在马车里,宁愿迎着风雪沿路观赏景色。最后三人协商一致,每人半昼轮着坐马车。
如此又走了两日,终于到了一个叫溪头的小村。
“咱们今晚在这儿借宿一晚,我打听过了,这里离黔安还有一百多里路。这该死的天气……”季夜一边拍打身上的落雪,一边朝周砚道:“等雪一停,咱们得快马加鞭了。”
今天已是二月初九,他早前吩咐过手下,打听了云宫的消息后,二月初七在黔安碰头。可这半个月来风雪没消停过,他们一路紧赶慢赶,仍是没能赶在初七那日抵达黔安。
溪头村,顾名思义是附近一条河流的源头之地,周边溪水环绕,只是因着寒冬,溪流大多已结了冰。他们借宿的人家是对老夫妻,算得上殷实人家,有两个女儿,均已外嫁,地方虽简陋,但胜在够宽敞。那老叟年轻时是个做陶瓷的工匠,如今年迈了手脚不灵活,只偶尔做些简单的陶碗陶碟,墟日时拿到镇上换些谷物瓜果,屋子里堆放着许多新旧不一的陶器。
已连续多日餐风宿露,难得今晚有瓦遮头,众人都好好捯饬了一番。用过晚饭,小满煎茶,三人坐在檐廊下小憩,主人家养的一条小黄狗也懒懒趴在白鸢身旁。
院子围着篱笆,院中有两棵柿子树,叶子掉光了,只剩了光秃秃的树枝。雪停了,月斜如勾,映着一地银霜,四野静谧,偶尔传来几声鸦雀低鸣。季夜盘腿靠坐在廊柱边,专心致志擦拭他的剑,周砚就着油灯的光,手握小刻刀雕刻手中的一块木头,白鸢则抱膝而坐,逗弄那只才半岁的小黄狗。
小黄狗忽然翻了个身,四爪朝天,将毛茸茸的肚皮亮了出来,来回摇动小尾巴。白鸢咦了一声,“它这是做什么?”
小满一边舀着茶汤一边笑着道:“它这是喜欢白姑娘,想让你摸它肚皮呢。”
“真的吗?可它才第一次见我呢。”白鸢觉得有趣,伸手在它肚皮上来回摩挲,暖暖软软的,小黄狗十分享受地半眯着眼睛。
季夜瞥了小黄狗一眼,嘀咕道:“定是只小公狗,不要脸。”
“这狗啊,只要看对眼了都这样。”小满想起昭王府里他负责喂养的那条大狼狗,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府里现在如何了。”
周砚一边摆弄着小刻刀,一边漫不经心道:“放心,有季长史在呢。”
季长史便是季夜的父亲。季夜的手顿了顿,离开昭国已半个月了,不知父亲身体可还好,王府事务繁多,但愿他撑得住。
“这是什么?”白鸢看向周砚手中的木头。
周砚把木头托在手心,轻轻吹了几下,将多余的木屑吹走,“好看吗?”
白鸢接过细看,原来他刻的,竟是正在伸懒腰的小黄狗——两只前爪伸长,屁股高高撅起,娇憨可爱唯妙唯俏,“呀,好可爱。周砚,你真厉害。”
“嗨,这有什么。”小满盛了一碗茶汤递给周砚,“公子刻的小人才厉害呢,他照着季公子的模样刻过一个,那才叫像呢,简直是缩小了的季公子,哪天公子也给白姑娘刻一个。”
白鸢想起她潜入梅花坞的那晚,在他书房里见到的木雕,果然大多数刻的是人,她略带希冀地看向周砚,周砚却只笑笑,低头喝茶。
白鸢不满地撇撇嘴,暗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木头小人,随即看到他腰间的萧,兴致又起,“周砚,我要听那晚的曲子。”
周砚有点无奈,自那晚过后,每到夜晚白鸢就提出要听他吹萧,他担心萧声又会引来刺客,每次都拒绝。只是今晚雪中赏月难得闲适,他也有点技痒。
抬眼间,见到屋里墙上挂着的物件,心中一动,起身进屋取了出来,往白鸢手里一塞,“只有箫声,难免单调了些。”
白鸢诧异地看着手中的陶器,巴掌大小,深褐色,像一只平底的鸡蛋,刻着古朴的鱼纹,内里空心,腹上有六个小孔,顶端上也有一个孔。
“这是什么?”
周砚盘腿坐下,“这是埙,音色朴拙独特,和萧最为相配。”
“可我并不会吹埙。”凌霄殿里的乐师从未吹奏过这种乐器,白鸢还是第一次见到埙。
周砚却没搭理她,横萧而吹。
箫声一起,小小的庭院便变得鲜活起来,连那两棵光秃秃的柿子树,仿佛也舒展了起来。
那熟悉的感觉又来了,白鸢坐在檐廊边,抬头看天幕上那弯而浅的下弦月,一时怔怔出神,在箫声悠悠奏完第一个段落,余音将断未断之际,白鸢下意识捧起手中的埙……
小满诧异地眨了眨眼睛,“白姑娘,你……”
他想问白鸢,你刚才不是说不会吹埙吗,可才张嘴,便被季夜捂住了嘴巴,示意他别出声,小满只好把话憋回肚子里。
正如周砚所说,萧声清冽婉转,埙音朴拙空灵,两种音色揉合在一起,是最完美的结合。
待最后的余音消失,白鸢睁开眼,茫然看着手中的埙,好片刻才抬头看向周砚,“方才……是我在吹奏?”
周砚默不作声,眼里却有浅淡的笑意。白鸢又看向季夜和小满,两人回过神来,鼓掌赞道:“白姑娘吹得真好。”
白鸢轻啊一声,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埙,“我……我竟然会吹埙……”
此时老叟端了一盘干枣过来,白鸢忙道:“老人家,这埙可否卖与我?”
老叟笑着摆手道:“姑娘喜欢拿去便是,这埙又不值几个钱,是我早年烧的。以前我那小闺女未嫁时喜欢吹着玩,后来她嫁人了,这埙便再未被人碰过,今日难得遇上知音,是它的造化,比挂在墙上蒙尘好多了。”
白鸢忙向老叟道了声谢。周砚端起碗喝茶,两眼却看着白鸢,她将陶埙捧在手里左看右看,不时放到唇边轻吹几下,仿佛孩童得了个新宝贝,他的嘴角不由微微翘起。
冷不丁咚的一声,一只干枣落到碗里,溅了他一脸的水。他咬牙看向季夜,季夜不怀好意地看他一眼,又看看白鸢,挤眉弄眼,张嘴无声地道:你小子,有事瞒着我。
周砚回了句:你管我?擦干脸上的水,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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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里地之外的小道上,停着一辆宽大的黑蓬马车,一小队身着卫甲的侍从立在雪地中,忍耐着刺骨的寒意,他们不知道马车的主人为何忽然吩咐停车,也不知道他何时会再启程,他们只能毫无怨言地等待着。
而他们那位年轻的主子,此时正站在小道边的山坡上,借着微弱的月华遥望远方,秀气的脸上透着淡淡的迷茫。
“世子,时候不早了,趁着这会雪停,得上路了。”燕迟一直守在他身后,这小山坡是个风口,即便这会雪停了,风仍呜呜咽咽地吹着,似能穿透衣物,冻得人直打哆嗦,他忍不住小声道:“前面就是溪头村,或许能赶在天亮前抵达,让大家歇上半日,补充些草粮。”
已经连续赶了三天路,再不歇息,即便人能熬,马儿也熬不住了。
周炀似回过神来,轻轻嗯了一声,可身子却没动。他不走,燕迟也不好离开,只好搓着两手继续等。
须臾,听到周炀呢喃似地道:“方才……我真的听到埙声了……”
刚才一队人马本来走得好好的,世子忽然喊停,下了马车径直跑到山坡上,燕迟追上去问发生何事,却被喝令不许出声,原来是世子听见有人在吹埙。可是……他站在世子身后听了许久,除了风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世子,只是风声罢了。”
“不!”周炀说得很绝对,“是埙的声音,我真的听到了。”
燕迟不再作声,毕竟那是世子心里最隐秘的痛,他只愿世子能尽快忘了那个女子,一心一意配合皇后,夺得储君之位。
又过了好一会,周炀才转身往马车走去。
路上积雪厚,山路崎岖难行,待一行人赶到溪头村,天色已大白。
侍从们解甲休整,将马牵到溪边饮水吃草,又在空地搭帐篷,埋锅造饭。燕迟到村里巡视一番后,挑选了一户人家让周炀梳洗歇息。
许是昨晚那隐约的埙声,让周炀心绪不宁,随意用了点饭食后,独自在小院中走走。篱笆围筑的小院在午后宁静详和,光秃秃的柿子树上仍挂着残雪,偶尔被风吹动枝干,落到泥地里。那对年迈的老夫妇,在屋里一边收拾一边絮絮低语扯着家常,无非是天什么时候放晴,春耕要准备些什么……
周炀侧耳听了一会,忽然生出点羡慕来,少年夫妻老来伴,说的大概就是这样子吧。不可避免地,云宫那个女子的一颦一笑,再次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