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契纸

明明有夜若烟在的时候,让他见客,他都能以死相逼。

怎么如今对上余姑娘,就打算试试了?

夜色寂静,就算是花楼,现在也关门,只有留宿的客人房间喧闹。

顶楼只住着花魁,平日里基本上也没什么人来往,更别说晚上黑灯瞎火的了。

几乎是等漆黑全部笼罩全身,美人才缓慢地起身,离开那焦炭似的灰烬,转头看向桌上那还未打开的盒子。

白皙的指尖搭在金扣条上。

美人眸中夹杂些许落寞,桌面倾泻的烛光落在他的指尖,闪烁着微弱的光。

盒子轻飘飘的,没有什么重量。

从中取出来物件,一块温玉挂在红绳上,尾部还挂着双色的流苏。

压在底下的纸张引起他的注意。

上面公文条例清晰。

是他的卖身契。

目光停顿,方才还空寂的眸光此刻却像是被什么给击溃,筑起来的高墙轰然倒塌。

难以自抑的沦陷。

就这么薄薄的几张纸,让他度过了不知多少个煎熬难忍的日子。

如今,这么轻易地落在他面前。

现在的他,已经是自由身。

这要是换成楼中随意的一个小倌,早应该痛哭流涕,感激涕零的了。

可纸张上方的美人,并未升起太多过度的欣喜,反而很快面色上升起几分茫然。

事情的发展,和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明明一开始就是利用余姑娘为他赎身。

怎么如今目的达到。

却连笑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被咒骂诋毁,他也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心慌和不安,像是被拖入未知的沼泽无法呼吸一般。

余姑娘将卖身契给了他,却不带他离开花楼,是不想再见到他吗?

美人圆润带粉的指甲陷入肉里,宛如被抽走了全身的气力一般。

他默然安静了许多。

并未取出里面的纸张细看。

一整夜,蜡烛燃尽,他的衣裳盛满了昨晚的凉意,有些地方褶皱的痕迹一时都难消。

清晨的光撒落,花楼慢慢热闹起来。

美人眼底泛着浅浅的青色,单是瞧着就能发现他与寻常不太一样,莫名要憔悴上几分。

可往日里,花魁都是没有太大情绪波澜的。

门被轻声敲响。

寻常这个点,他也到了醒的时候。

“淮竹哥哥,昨夜太晚,爹爹就没知会你一声,贵人让你在花楼先待上些时日。”

“她晚些再来接你。”

前来传话的是另一位灵动姣好面容的清倌。

也是圆月楼悉心培养的下一任花魁。

清倌难以遮掩心里的羡慕,“听爹爹说,她替你赎了身,许是回去准备了你的住处。”

他从爹爹那里软磨硬泡后,才知晓贵人还许下来给淮竹哥哥名分的事情。

就像话本里说的那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能否也等到良人。

见到花魁眼底的青色,清倌不免心惊了下,“淮竹哥哥,是昨夜没睡好吗?”

“嗯,是有些。”美人垂眸应了。

指尖也跟着垂落下来。

在听到余姑娘还会回来接他时,竟意外地松了一口气。

他蹙了蹙眉,压下心底死灰复燃的情绪。

“话已带到,那就不打搅淮竹哥哥了,我待会还要去练琴。”

“好。”

淮竹将门给关上。

转身来到桌面,从盒子里取出契纸。

依次慢慢地看。

不仅仅是卖身契,还有一些作证的契据也一同给了他。也就是说,面前的这几张都形同废纸。

已经不能再困住他。

像是被突然打开笼子的金丝雀,在长期的压抑下,对打开的囚笼都带着不确信。

余姑娘,不怕他直接离开吗?

意外发现契纸中间夹了张半截的纸页,像是事发突然,匆忙扯下来的。

上面的字迹工整,落款是余祈二字。

美人的心尖不受控地烫了烫。

一字一句慢慢读过,仿佛余姑娘就在面前与他说着这些话。

原来是有事耽搁才不来见他。

言语里还额外关心了他的安危,让他这些日子不要出花楼。

他将其余的契纸放回盒子,拿着那半截纸张回了软榻。

字迹清晰秀气。

他将纸张又看了一遍。

暗自思量着对方的态度。

一整晚紧绷的情绪终于能停歇放缓,他指尖搭上纸张,白皙清透的雪色肌肤,与漆黑的笔墨形成鲜明的对比。

余姑娘,与旁人不同的。

是他误会了。

美人清冷的眼眸柔和许多,但埋在深处一些挣扎的理智此刻变得愈发清晰。

余姑娘,这般好。

他那日故意以身为饵,与花楼里那些傍上客人的小倌,没什么不同。

明明余姑娘也发现了他的不堪,后面却不与他计较。

对他的心意真挚。

他不应该怀疑的。

美人最终疲倦地闭上了眸子。

他思虑太重,又一晚上没休息,好不容易心底宽慰了些,自然困意席卷心头。

半截纸张被他的手背压住。

皙白如雪的骨节与漆黑的墨迹相贴。

——

薄薄的光亮跃上牌匾,店铺里的生意惨淡无比,门外倒是络绎不绝。

只不过是冲着对门去的。

余祈这几日都没有去花楼,夜若烟也没有来找她的麻烦。

倒是让她困惑不已。

夜家的关系网她已经打探好了,当初夜若烟也不是安然无恙地从牢里出来。

而是赔了对方许多银钱,这才勉强了结了打残对方的事迹,衙门里有个叔侄的关系,费了点银两才把她捞了出来。

当事人同意私了,就此结了案。

她也顶多关上两天。

夜若烟对外一致说得是轻松拿捏,况且衙门确实有她的关系,因此普通的老百姓不敢招惹她。

她又总在花楼门外恼怒骂人。

崇尚女子为尊,更何况骂的只是花楼而已,让她不痛不痒地说上几句,解解气也就罢了。

有了夜若烟伤残人还毫发无伤的事在前。

当然无人报官了。

谁知道报官是不是反把自己抓进去。

因为是商贾人家,没有官家那么在意名声,夜若烟这才在兰城混得如此嚣张。

但她也是懂分寸的。

遇见官家的人,就不敢得罪了。

平日里也就拿百姓和花楼小倌泄气。

亏得余祈还跑了趟夜市,花了一百两熟知完夜若烟的消息。

仔细想想。

对方可是一百两。

她就值十文钱。

余祈握拳,索性不去想夜若烟的事情。

现在的重心应该放在店铺上,那些人有备而来,短短几日就开始针对她的店铺。

速度惊人且十分可疑。

很有可能威胁到她的生命。

从店铺里,出发去了云鹤会约定的地点。

余祈抬手递出去请柬,毫无阻拦,顺畅进入了宅子。

里面倒是低调奢华的装潢。

沿着铺着的小石子路,她在众人的视线下若无其事的弯眸,说完客套的话便落座。

“余小姐如此年轻,便有了这么一番作为,能来云鹤会实在是我们的荣幸。”

“确实如此,真是叫安某蓬荜生辉。”

“今日不醉不归,余小姐。”

瞧着这一个两个,面相都和善得很,纷纷站起来和她敬酒。

余祈推拒道:“不是余某不奉陪,实在是喝不了,家中夫郎管得紧。”

酒局惯用的推卸话术。

在外经商,树立一个惧内的形象,很容易让对方不好为难。

有人已经喝得小醉。

站在她面前,端起酒盏,就往她手里塞,“余小姐,你这就不地道了。”

“宁家丫头她夫郎管得那么紧,她都能喝。”

被她说得宁家丫头面色已经红得不像样。

整个人跟鹌鹑似的抱着酒壶不说话。

这就有些强硬的劝酒意思了。

“好了,你们总这么为难新来的商户,以后谁还敢进我们云鹤会。”红衣女子接过来那酒盏,喝得畅快,“我家那位,就不管我。”

“若是管我,我也不喝的。”

她整个人也喝得晕乎,直接靠在余祈身边的位置上。

被她这么一打岔。

那劝酒的人自知无趣,离开找别人喝了。

余祈正想说上两句道谢的话,就见红衣的女子抱着桌椅凳,从抽泣到哭得稀里哗啦,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余小姐,我和你说。”

“有夫郎管,那是好事,你不要觉得烦。”

到后面直接神志不清的抹着眼泪,声音要多哀怨就有多哀怨。

余祈见对方一直喊桌凳叫余小姐。

按了按眉心,“姑娘,我在这里。”

“嗷嗷,抱歉,实在是快晕了。”红衣女子思绪完全不清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还没和你说我的名号,我是温明珠,温氏钱庄,是我家……呕……”

余祈中招,顿时哑然。

哪怕尽快地避开,衣角也沾了些污秽。

她扶住边吐边道歉的温明珠。

真是欠她的。

余祈轻声叹气。

等温明珠好一些了,这才扶着人,跟着云鹤会的安排的下人一同去了厢房。

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等到结束,余祈才将这些商户的面貌尽量地都记下来了。

把还在半醉的温明珠扶上她家的马车。

对方非要塞给她一块玉牌,说什么认定她做好姐妹了。

余祈没推却掉。

索性就收下了。

在兰城,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她回府沐浴了下,洗干净不小心触碰的酒味,才刚要去花楼接淮竹,就见门口的七皇子朝她走了过来。

“皇姐有找到吗?”少年的语气里带着希冀,视线全部落在她的身上。

期待她给出一个预想的答案。

余祈愣神,摇头,“还差五六处地方没有找,听说前几日落水的船只不少。现在又过去了这么久,或许她现在已经在兰城里了。”

“用画像找皇姐也不行,要是被刺客知道皇姐下落不明,想来她会更危险。”

“皇女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七殿下安心等待些时日,或许就会有消息。”

事已至此。

余祈也只能这样安慰。

三皇女,好歹是皇女。

希望没有出什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