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梵进门时屋内已无旁人,李玄胤坐在屏风后的塌边,手里持一卷帛书正随意翻看着。
案边亮着一盏纱灯,光线遮笼得极暗,他半张脸沉在黑暗中,莫名有几分暧昧。
感觉到气氛诡异,她的脚步也不免放缓了些。
听到动静他抬了下眼帘,见是她,将帛书收起笑了笑:“你来了?”
他是坐在逆光里的,本就英挺的眉眼愈加明晰,立体分明。
就这样在昏暗中望着她,分明是内敛沉静的,那一眼却好似翻涌着暗流,叫人心里发慌。
舒梵本无意和他多聊,只为送次晚膳,此刻却觉得手里的碗成了烫手山芋,有放下拔腿就跑的冲动。
可这样杵在门口也不像话,她深吸口气反手将门关上,过去将碗递给他。
“不用,我不饿。”
她本想端着碗离开,却又被他叫住:“舒儿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他用的是“我”,似是想要和她拉近关系。
舒梵只得回过头来,犹豫会儿才忐忑地坐下。
坐下后脑袋又嗡嗡地响了,怎么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坐下了?
许是昏暗的氛围模糊了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又许是他温润平和的态度卸下了她几分防备,一切朝着她不能预料的方向而去。
其实她心里更乱的是——他为何会专程来庄子上看她?
这似乎已经逾越了他们之间的某种约定俗成的界限。
太安静了,舒梵忍不住抬一下头,正好瞥见他高挺的鼻梁,嘴唇是薄薄微抿着的。
很适合亲吻的唇,微抿着的似笑非笑的弧度让人浮想联翩。
其实舒梵是不太了解他的想法的。
试问,她一个小官之女怎么敢轻易揣测天子圣意呢?
他们虽然有过最亲密的关系,对于他是什么样的人,舒梵一点也不了解。
“你坐这么远干什么,朕会吃人吗?”李玄胤微微岔开着腿坐在塌边,手无意识搭在膝盖上,似是诧异地侧头看了她一眼。
舒梵心里正胡思乱想,听了这话,莫名心虚,面颊不由发烫。
她这才挪过去一些。
“前些日子朕去太皇太后宫里见过团宝,也问过教习,他说话还不利索,这在同龄孩子里算是慢的了。”
关于孩子启蒙晚的问题,舒梵一直非常忧心,此刻听他这样说,立刻就被拿捏住了软肋。
见她不吭声,李玄胤无声地笑一笑:“也不用太担心,早晚都会的,只是需要多费些功夫。”
她点头:“我会努力教他的。”
他又说你教了这么久,可有什么明显成效。
简单一句话,又将她问住了。
“方法不对。”
她无话可说,看向他。
她并不傻,连日来种种他看似循循善诱,但千丝万缕汇成一线,无形中似乎都指向同一个目的,包括此刻忽然跟她谈起孩子的事情。
从她的角度望去,正好可以看到他线条流畅的下颌线,刚毅分明,很有男人味。
削薄的唇一张一合,又莫名有几分勾人的靡艳,叫人不敢多看。
“……舒儿,你有在听我在说话吗?”一番话说完,他淡声提醒她。
可等他开口点醒她时,她已经走神了好一会儿了,当下不由愣怔,跟他大眼瞪小眼。
李玄胤一开始是有些似笑非笑的。
这种眼神看得她心里发慌脸色又发烫。
好像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小心思都被他看穿了似的。
手心一层湿湿的汗。
安静中,她更无所遁形。
李玄胤起身去桌边给她倒了一杯水,回身时体己地递给她,一双白皙修长又隐含力量的手,骨节分明。
舒梵沉默地接过来,捧着在那边坐了会儿才想起来要喝一口,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刚才提的建议,你觉得怎么样?”他复又询问。
舒梵哑然。
她刚才哪有在听他说话?
这样骑虎难下,她只好含糊道:“嗯,挺好的。”
“那好,过些日子去上江行宫,你和团宝便与朕同行。”他就此拍板。
舒梵悔青了肠子,懊恼自己不该轻易答应。
可这会儿要反口也来不及了,只好应是。
“朕也会抽空多教教他,总不至于让孩子只认得娘而少了爹。”
舒梵口称谢主隆恩。
说完她就后悔了,她这话听着很像是在内涵他平时不作为,尽把孩子扔给她。
果然看到他漆黑的眼底浮起一层沉沉笑意。
舒梵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他了。
皇帝在庄上一直住了两日。一开始舒梵还没多想,两天后她就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就算是为了看孩子,也不至于住这么久。
皇帝这次出宫,绝对有别的要事,看她和孩子只是顺带的。
只是,他不提她自然不好多问。
阿弥自猜到这一行人身份后就格外小心,送个茶水手都抖得像得了癫痫似的。
舒梵宽慰了她几句,她才渐渐接受自家主子和当今天子“有故”的事实。
“那姑娘你以后会进宫吗?”这日傍晚,阿弥在给团宝纳鞋时忽然问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舒梵怔了一下,不知作何回答。
她这个问题,实在是问到了她心里。
其实她不喜欢被拘束在宫里,从小到大,她过的都是自由自在的日子,虽然颠沛流离,但活得自由过得潇洒。自回到长安以后,那种快乐恣意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
就像抬手望天时指尖筛过的阳光,刺目而渺茫。
见她沉默,阿弥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连忙闭上了嘴巴。
她本想解释两句,可想到自己笨嘴拙舌的还是算了。
她虽然傻,但基本的一些道理还是懂的。
她家娘子只是一个五品小官之女,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千金,就算进宫品阶也不会很高的。
到时候要被困深宫和一帮女人争宠……那种日子,想必娘子并不喜欢。
娘子见多识广,自是不甘被困在宫墙里的。
心里惶惶的,人却有些困倦,舒梵靠在藤椅中闭上了眼睛。
耳边似乎有微风,身下的藤椅在微微摇晃,渐渐牵引她进入迷蒙的梦境。
风似乎变暖了,贴在皮肤上有了一层黏腻的汗渍。
一开始分明是美梦,可后来忽然梦到有条大蛇把她缠起来,紧紧地裹着,她感觉呼吸都滞塞极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倏然睁开眼睛,她惊恐地发现自己被李玄胤抱在怀里。
身上还搭着他的大氅。
很宽大很暖和,紧紧地包裹着她,好似还有他身上携带着的清冷的香气。
说来也奇怪,他身上分明是干燥又温热的,那种特殊的冷香却好似无孔不入,像一张网一样牢牢地缠住了她。
她甚至觉得呼吸都非常困难,只能徒劳地望着他。
一半是吓得,一半是惊的,以至于这一刻根本说不出什么话来。
“怎么,哑巴了?”他的语气里含几分笑意。
可细看又觉得那笑容是非常浅薄的,好像只是他唇角带出的自然弧度。
笑完,又恢复了那个冷漠寡清的上位者。
以至于舒梵都怀疑自己刚才看错了。
因为脑袋过于混沌,她当时甚至没有细想,自己怎么就被他抱在怀里了。
唯一的感受是他抱好像很轻松,她也不算矮吧,在他怀里好像只有小小的一团,对比明显。
此时她是不敢的,后来他们熟悉了,有一次他在批改奏疏时她在旁边捣乱,伸手在他头顶和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说也差不多嘛。
他笑望着她,然后用手里的朱砂笔在她脸上画了只乌龟,说,御笔不能擦,让她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了。
她顶着脸上的大乌龟在御书房反省了半天,欲哭无泪。
“以后别在外面睡觉,会着凉,知道吗?”后来他把她抱回屋,轻轻搁到床上,又俯身替她脱鞋子。
鞋子一只掉到了地上,“咚”的一声,听来是那么心惊肉跳。
舒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任由他替她脱了鞋子又帮她拉上被子,一应动作做来若行云流水,像是父亲照顾小女儿似的,周到又细致。
她脑袋嗡嗡的,眼中只有他一双修长灵活的手,没经过大脑就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替人做这些?”
李玄胤闻言停下,单手撑在一侧,略俯着身在头顶望着她。
贴得太近了,他的表情也太静了,一双暗沉如无边夜色般的眼睛,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盯着她。
舒梵有些看不懂他此刻眼神,总感觉颇有深意,眼波流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她想起他昔年不受重视,被幽禁掖台的事情,感觉无意间踩到了雷区,瞬间从头到底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似的,透心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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