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早上七点半,白芨在等地铁。

她抬起头,看见前面闪烁的电子屏上,始终是车辆等待进站几个字,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地铁不会坏了吧?等了十几分钟还没有来。”

“我上班都要迟到了,老板扣我工资,地铁赔吗?”

还有心急的人已经扑哧扑哧跑去找乘务员理论,四面一片嘈杂喧嚣。

而白芨倚在柱子上闭着眼小憩,她昨天加班到了十一点,早上七点又要赶来上班,整个人都精疲力尽,没有就地倒下已经算敬业。

地铁一号线环绕全城,经过多个大工厂,一旦出现故障,半个城的人都会受到影响。

自从三十五年前的大规模污染事件后,人类的领土不断缩小,被污染区切割成了零散的小块,而白芨所在的聚集点正是雾城七区,散落在主城边缘,主要负责机械制造与维修,里面居住着的人百分之九十是工人,还有百分之十是被工人供养的上层人士。

——呼。

地铁终于进站,一路碾过铁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白芨立刻睁开眼,挤到了人群前排,准备第一波登上车。

车头的光照亮了漆黑的隧道,白芨顺着光的方向看过去,却只看见一个巨大的银白色软体虫子蠕动着爬来,车门是它进食的口器,停靠到站后便缓缓打开,试图吞噬掉新一波的食物,而已经挤入车内的人面无表情,任由车内垂下长长的白线覆盖住他们的身体。

白芨的身体僵住,而她旁边的人却毫无察觉,纷纷越过她,争先恐后挤上车。

没有人觉得这是奇怪的。

除了自己。

等到白芨反应过来时,地铁已经走远,口器闭合,和皮肤融为一体,恶心黏糊,不停向前蛄蛹,因为有车玻璃的存在,所以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的人类被消化的过程。

虫子内部有很多纤细带毛的触须,从四面八方伸来,将人慢慢围在中间,就像茧一样。

白芨一个没忍住,扶住柱子干呕了几下。

没有吐出来。

因为她还没有吃早饭,恶心的感觉只停留在表面,无法从身体里搜刮出更多的东西。

“你好,请问你需要帮助吗?”地铁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她是老式的服务机器人,智能型不足,一旦遇见超过储备的问题就只会在方框里弹出问号。

白芨摇摇头,这是老毛病了。

每隔一段时间,她的世界就会出现奇怪的东西,有时候是趴在墙上窥伺的惨白尸体,有时候是半夜从床底爬出来的女人,还有的时候,是自己。

镜子中的人脸飞快变化,好像忘记了长什么样子,因此不断在夜间调试,被白芨发现了,还会羞涩地躲起来。

但这些很快都会消失。

毕竟只是幻觉而已。

白芨曾经去医院看过,在花费三个月工资得到一句好好休息后,她就知道自己只能硬扛过去。

精神病也是要吃饭的,所以白芨必须工作。

距离下一站地铁到站还有三分钟,白芨尝试着等待,却发现自己眼前的幻觉没有消失,地铁还是那副恶心的样子,实在没法让人心无旁骛走上去,于是白芨只能选择离开,靠着两条腿走路上班。

然后,就迟到了。

被扣掉一个月全勤奖的白芨心情很不好,就连工作也没有了兴趣,板着脸看着流水线上的产品从自己手下匀速滑过。

不开心归不开心,手上的动作却一点没有变缓。

白芨的工作是工厂组装,负责将一堆小零件拼起来。工厂很大,人员很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分工,也正是因为如此,哪怕工作了五年,白芨依旧不知道自己在组装的是什么。

毕竟她只是负责将五个小零件拼凑成一个大的,然后放回传送带上,送到下一个人手中。

旁边的人一直在聊天八卦,工作很无聊,必须要找点乐子提神。

“听说最近城中心闹鬼了。”

“真的假的?别传谣,当心被抓进去。”

“瞧瞧你,我才刚起个头,就来吓唬我,当官的骗的就是你这种人,你没发现城中心很多人都离开了吗?包括公司老总,我小舅子在总部当保安,他说好几天没见着老板。”

“说的好像老板会打卡上班一样,他以前也没有每天到公司啊。”

“好像也是,只有我们这种打工人才会每天按时上班,诶,对了,白芨,你今天怎么迟到了?”

话题聊着聊着就到了白芨这里。

白芨工作五年就拿了五年的全勤奖,这还是第一次迟到。

“地铁坏了,所以我走路来的。”

“哦,这样啊,今早上地铁好像是出了故障,我有个表姐在地铁口当乘务员,她说今早上接到了好多投诉。”和谁都能聊得来的热心胖阿姨,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亲戚朋友,现在又开始帮白芨抱怨公司的制度,“地铁坏了又不是我们管得了的,公司还要扣钱,真是一点人事不干,如果是污染前,我早就跳槽跑了。”

胖阿姨今年五七岁,见过污染发生前的好日子,因此每次遇见不顺心的总要比一比。

可是白芨今年才二十一岁,她从有记忆起,看见的就是个被高墙围住灰蒙蒙的世界,因此对于胖阿姨的抱怨无法感同身受,只能从只言片语中幻想出一个美好世界。

机器的轰鸣缓缓停止,传送带的速度慢下来,白芨抬起头,看见对面墙上挂着的电子钟,已经走到了十二点。

到饭点了。

她立刻站起身,准备去吃饭,早上因为迟到,错过了早饭,白芨现在饥肠辘辘。

工厂的大门打开后,人流如同洪水倾泻而出,差不多的衣服,差不多的表情,白芨完全淹没其中。

她听见工友在后面抱怨,“啧,都一起工作这么久了,也不怎么讲话,这性子也太孤僻了。”

胖阿姨笑嘻嘻地打着圆场,“小姑娘嘛!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懒得和人说话,那时候我的梦想是读博留校任教,只会读书,我妈常骂我,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

然后,污染来了,胖阿姨的妈妈死在家里,她和亲戚一起逃难到了最近的聚集点。

这个世界不再需要读诗的人,需要的是技术,劳动力,和生育机器。

“你搬家了吗?”排队打饭的时候,白芨明显感觉到有人一直在试图越过人群靠近自己,她回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离自己五个工位远的男同事。

“嗯。”白芨冷淡地应了一声,并不想和人聊天。

七区是离主城最远的一个区,因为居住的都是贫民,所以住宿条件也分三等,有钱人住城中心的独栋小院,一般家庭住集体筒子楼,像白芨这种没钱的就只能住胶囊旅馆,一晚上三十,房间里只放得下一张一米二的床,没有窗子,每次躺进去就像躺进了棺材里,有一种明天再也不会醒来的感觉。

“我知道你们女孩子都想要过更舒服的日子,但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在住宿上多花钱,单身的时候住胶囊旅馆完全够了,婚后两个人才需要申请单间筒子楼,一个人的工资付房租一个人的工资家用,还能攒下来部分钱。”

白芨困惑地看了一眼男同事,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花自己的钱也要被批评吗?

男同事仍旧喋喋不休,“你现在只是普工,一个月工资一千九,筒子楼的房租怎么也得一千五,我看你还申请了养宠物,这么大的开销以后谁养得起你。”

“所以,这就是你插队的理由吗?”白芨看了一眼男同事说着说着就走进了排队打饭的队伍中,又看了一眼后面长长的队伍,“插队会被扣纪律分,你现在还有机会退出去。”

男同事的侃侃而谈戛然而止,在后排同事愤怒的目光中退了出去。

工厂的制服都是黑色,耐脏防水,而男同事的衣服上却飘着细碎的白色丝线,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虫子挂在衣服上吐丝。

白芨收回了目光,看向更远处,不止男同事一个人,很多人的衣服上都挂着这么一小截白丝,飘在黑色的工作服上很显眼。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来地铁上那只银白色的大胖虫子。

幻觉真的越来越严重了。

白芨放下餐盘,按了按太阳穴,她已经连续申请了四年宠物购买名额,这一次必须成功。

在大污染事件后,城内的动物数量锐减,宠物名额也被严格限定,必须要有稳定工作,固定住所,以及居民积分达到七十。

在花费三个月工资看精神科后,白芨顿悟了一个道理,心病还是得靠自己,养一只宠物能够极大缓解内心的抑郁。

而且她脑海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宠物是很可爱的,他们认定你成为主人,就会永远爱着你。

虽然忘记了是谁说的,但是白芨成功被这个念头蛊惑了进去。

永远这个词真美好,有一种到世界尽头依旧紧紧依偎的踏实感,在这样一个城市中,白芨很需要给自己找一个心理支撑点。

所以她忍痛租下筒子楼,为自己的申请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