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蔚踩着满地落花,步伐轻快地入了前厅。
厅中并未点灯,相比于日光灿灿的庭院,略显阴霾,姜远忠坐在红木雕花椅上,整个人隐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透着几分颓唐。
听见声响,姜远忠抬了下眼,许久未动的身子终是挪了一下:“絮絮,可是已然听说了?”
姜蔚闻言点了点头,絮絮是她的小字,听着却有几分陌生,说来,爹爹已许久未如此唤她了。
见小女儿不哭不闹,一脸天真乖顺的模样,姜远忠心里一抽一抽的更痛起来。
三年前,大女儿的婚事已是被赐婚左右,当时姜府被冤枉卷入一宗投毒案中,姜家式微,姜家不得已应了婚事,大女儿姜鸢远嫁,而他的夫人,也就是姜蔚的娘亲因此一病不起,最终撒手人寰。如今早已沉冤昭雪,时过境迁,眼看升迁当了太医院院首,他也终于从夫人逝世的阴影中逐渐走出来了,没想从天而降,又是一道赐婚圣旨。
他膝下两女一子,幼子年纪小身子弱,又经三年前打击后无心照料,一直尚养在江南祖宅未接回。两女皆婚事坎坷,姜远忠甚至开始怀疑人生,官场或真不适合他,或许辞官归故里,做个籍籍无名的村野大夫,才是他该走的路。
“当初,爹就该听你娘亲的话,辞官回乡,”又是一声叹息,加之想起亡妻的哀恸,姜远忠说话声音已带了几分哽咽,“是爹爹无用,没护好你。”
手里的糖葫芦终是咽下了最后一颗,姜蔚这才得闲开口说话,但因嘴里塞得太满,开口时还带着几分含糊:“爹爹何出此言?”
姜远忠愣了一下,小女儿如此一言,令他心中愧疚更深,本就有些湿润的眼角一下止不住,泪水模糊了视线:“絮絮放心,此番,爹便是拼了这院首的差事,也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的。”
言此,姜远忠原本虚弱的身子似一下有了力气:“爹这就进宫,求陛下收回成命!”
“千万不要啊爹!”口中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尚未全部咽下,姜蔚说话带了几分含糊。
姜远忠怔了一下,一时不知是自己听错,还是女儿说错。
“圣旨赐婚,天赐姻缘,”最后一口糖葫芦终于吞下,姜蔚说话声音一下清晰许多,甜软嗓音的中满是喜悦,“女儿高兴还来不及呢,何来委屈一说?”
姜远忠掩面痛哭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眼眼前小女儿的神色,不似违心,像发自真心。
怕不是吓糊涂了?
姜远忠忙从红木圈椅上起身,三并两步地走至姜蔚身边,伸手为其搭脉。脉象不急不缓,沉而有力,并未有异常。姜远忠又伸手探了下对方额头,热度正常不热不燥。
“絮絮,可有觉得头晕目眩?”姜远忠问。
姜蔚摇头。
“可有觉身子发寒发冷?”
姜蔚还是摇头。
“可觉心脉不顺,胸口淤堵不畅?”
“爹爹,”发现爹爹怎么给自己看起病来了,姜蔚忙出言打断,“我没事,真没事,这桩婚事……”
姜蔚说着顿了一顿,樱粉的嘴角微勾起甜甜的弧度,面上是得了珍稀药草时方才能见的喜色:“女儿想嫁!”
姜远忠:“???”
我女当真病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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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姜府的焦躁不安全然不同,相隔几条街巷的流云阁内,阁内之人从容不迫,泰然自若。
流云阁位于城东,楼阁依流云湖而建,湖畔各种花卉、树木茂盛,景色怡人,是盛京城文人雅士、名门勋贵最喜赏景品茶的地方之一。
二楼雅室内,两男子凭窗而坐。
案上滚水沸腾,室内茶香四溢,却依旧难掩室中浓重药味,坐在案前的白衣男子玉冠束发面容清隽,却穿着一身与时节格格不入的厚重冬衫,有风吹过,男子忍不住低头干咳了两声。
“你都这样了,还非要出来干嘛啊。”说话的是坐在白衣对面的褐袍男子,武人打扮,腰后佩刀,刀柄上特有的云纹彰显着他的身份——云阳侯府嫡子,薛勉。
“这是账本,”握拳抵在嘴边的手放下,白衣男子从袖中抽出一幅卷轴,放在案上,“上面清楚记录了那笔筑堤官银的所有走向,“确是入了二皇子的口袋无疑。”
“这么快就拿到手了?”薛勉瞠目。
白衣对此不置可否,只淡言道:“此账册分上下两本,此为上册,亦还有下册未寻到。”
“上册账簿中所记银钱数目已足够令圣上震怒,此事本不难查,难的对付是各方盘根错节的势力,”白衣顿一下,继续道,“如今下册账簿已有眉目,若无差池,再过几日便能到手。”
“三殿下想我怎么做?”薛勉便问便翻看起手中账簿,面上神色逐渐由玩味转为郑重,连带称呼也改了,不再是随意的你我相称。
薛勉口中的三殿下,乃当今圣上之子,行三,故称其为“三殿下”。两人虽相识多年,相交甚笃,但每每谈及正事时,该有的礼数和态度,从不懈怠。
“将消息透露给工部左侍郎吴一舟,江南一带的堤坝,多是按其所绘图纸修造,工部本就在查此事,吴一舟正为主事之人,但溃堤一事,若只懂筑堤技术,可是万万查不出的。”
萧凌说话时,面上的憔悴之色淡了许多,眼底亦露出平日不见的凌厉之色:“不过,只要将银款具体数额写明,贪了多少,从何处下手贪的,他自有办法查清。”
“吴一舟出身寒门,最恨贪腐,且此人一心痴迷于筑堤造桥之术,眼看自己的心血被人毁了,他必会追查到底。”
“需不需我暗中协助什么?”薛勉问。
“不必,”萧凌说着,抬手斟了两杯清茶,茶烟袅袅,将其眼底的凌厉之色冲淡,“此事牵扯甚广,你背后是整个薛家,不宜被牵扯其中。”
“陛下对此事已足够重视,账簿上已将具体银款数额写明,余下之事,吴一舟自有办法查清。”
“如今国库空虚,父皇正想法子充盈国库,单上册账簿上的数额已足够其震怒,此事先让吴一舟投石问路,待下册账簿到手后,”萧凌说着眼底暗了一下,继续道,“再将其一击致命。”
薛勉点头认同,手中账簿往后又翻了几页,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神里惊异之色渐深,账簿上所记数额庞大,数目详尽清晰,确是极为关键的证据:“敢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动手,二皇子胆儿也太大了吧。”
“二皇子在朝中立储呼声最高,淑贵妃又独得盛宠,他当然无所顾忌,”萧凌抬手啜了口清茶,继续道:“顺道再透露些消息给大皇子,大皇兄最是沉不住气的性子,他自会主动去做那出头鸟,做我们想做之事的。”
“好,就按殿下说得来办。”
“鹬蚌相争你得利,”薛勉将手中账簿阖上、收好,脸上又恢复到先前那般玩味神色,“难怪今日找了个波光粼粼依山傍水的地方见面,合着殿下是准备在这儿当渔翁啊。”
萧凌牵了下唇角,没再继续账簿的话题,只将手中天青色茶盏放下,转问道:“药呢?”
薛勉脸上笑意一僵,后不情不愿地从袖中掏出个棕色瓷瓶,捏在手中:“派人从北柔寻回的药丸,一共三颗,皆装在瓶中。”
“多谢。”萧凌伸手去接,瓷瓶却迟迟未落在手中。
“此药每每服用,虽能乱脉向心率,但对殿下的身子,也是实打实得伤害啊。”棕色瓷瓶仍捏在手,薛勉没给,开口劝道。
“有备无患罢了。”话音落,褐色瓷瓶已到了手中。
眼前忽地晃了一下,待薛勉回过神来,手里哪还有什么瓷瓶,抬眼一看,瓷瓶已然被萧凌拿捏在手。
薛勉拍了拍空无一物的两只手,只得甘拜下风,他出身侯府,武将世家,身手自然不差,但面对萧凌,却始终差些火候。
“我尚未有同他们抗衡的底气,也不愿做那俎上鱼肉。”萧凌说话语气仍是淡淡,低头将瓷瓶放在手中掂量了几下,收入囊中,“眼下唯此法,最合适,也最简单。”
薛勉虽不认同,却也明白,萧凌所言极是,故短暂迟疑过后,只得把手里瓷瓶递上:“二皇子和淑贵妃还未打消对殿下的疑虑?”
萧凌颔首:“加之近来父皇卧病,朝中立储呼声逐渐高涨,隔三差五便有太医入殿诊脉,名为探病,实为试探。”
“太医院其他几人倒还好糊弄,唯那位姜太医不同于先前几任院首,并非轻易糊弄之人。上月,那姜太医方才入宫折腾了几日,有此药在手,可省不少麻烦。”
“账簿事关重大,否则今日我必还躺在和安殿内养病。”萧凌顿一下,继续道,“今日选在此地见面,亦是为了掩人耳目。”
本是重要且严肃事情,但因着一个名字,将薛勉的思绪一下带偏了——
姜太医。
正事已然谈的差不多了,忽然听到勾人兴致的名讳,薛勉自不会轻易放过,脸上正色不见,薛勉扬了扬眉峰,转而在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话锋一转道:“那位姜太医,殿下往后怕是少不了同他打交道了吧。”
萧凌瞥他一眼,并未接话,漆黑又平静无波的眸底看不出什么情绪:“想说什么,便说吧。”
“不知殿下对赐婚一事,有何打算?”两人相识于幼时,相交甚笃,故薛勉说话从无顾忌,“殿下是谋大事者,若有妻族帮扶,可事半功倍。那姜家虽为医药世家,百年清流,却手无实权。”
薛勉说着顿了一下,稍作思虑后,仍开口直言:“薛勉说句僭越之言,这桩婚事于殿下无益,殿下当另做打算才是。”
“手无实权,”萧凌垂眸,案上沸水氤氲起的水汽遮住他眼底的情绪,“这便是此番赐婚的用意所在,他们,是断不会让手握实权的官宦世家同我缔结联姻的。”
确实如此,薛勉无言反驳。
“但撇开家世人品来看,听闻姜太医之女识医术通药理,我以为,将这样一个人放在身边,便如同随身带着燃火的引子和火-药,什么时候燃爆,压根就猜不到。”
三皇子外表虽看似病弱无力,实则绝非轻易妥协之人,薛勉清楚了解对方的性情。但赐婚之事在京中已然传开,既是圣旨赐婚,便是板上钉钉的,除非,被赐婚之人有什么意外发生……
“不知殿下可已想好应对之策?若是没有,也可用那最简单的办法,”薛勉说着顿了一下,抬手做了个“割喉”的手势,“殿下若是怕脏了手,薛勉愿意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