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元春封妃的旨意是在贾政生日那天发到荣府的,圣眷优渥可见一斑。贾府整整摆了三天席面,遍请亲朋、广而告之。
今生没有这项殊荣,贾府众人收到圣旨也是喜不自胜。从此之后,若再有人问起贾府的大小姐,就可以大方地告知在宫里做娘娘呢!
看着太监张德庆呈上的银票,元春示意抱琴上来接了,口里笑道:“公公辛苦了,以后麻烦公公的地方还多,这些请公公喝茶。”说完就随手给张德庆抓了一把金花生。
张德庆连忙双手接了,脸上的软肉堆叠在一起,笑得见牙不见眼:
“能替贵人效劳,是奴才的福气,哪里敢当贵人一声谢呢!还叫贵人知道,贵府中老太太太太都好,知道贵人伺候了皇上,直说天恩浩荡。还让贵人不要记挂家里,万望以自身为念。”
张德庆才说了一半,元春就红了眼睛,微微前倾的身体仿佛对家中的消息极度迫切。
等到张德庆讲完再看时,元春早已哭的梨花带雨。只见她轻轻用锦帕揩拭了眼泪,勉强说道:“辛苦公公了,抱琴送公公出去。”
待到抱琴和张德庆一走,元春脸上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悲切。
一旁的宫女早已打好一盆水,跪着捧到元春面前。玉罄上前拧了一条帕子,一边为元春重新理妆,一边试探着说道:
“贵人不要太过悲切,嫔位以上,报了交泰殿允准,女眷是可以入宫探问的;而且嫔妃有孕之后,娘家人还可以进宫陪产,往后见的日子有呢!”
“嗯,家里可曾进宫谢恩了?”
“今儿个卯正初刻,贾大人就进宫来了,一应谢恩的事宜,礼部那边都有内官指引。”
“可去拜了太上皇?”
“一早就去了。”
“嗯,贾家与甄家是老亲,按礼我也该亲去拜见甄太妃。只是如今太妃的心思都在良嫔娘娘的胎上,我们不便去打扰。承宠之后,你提着我再去走这一趟吧!”
承宠之前去拜见,难免有点拜山头的嫌疑。
褚香薇此时一门心思安胎,难说甄太妃就想再找一个人放在皇帝身边固宠。此生既已打定主意不蹚那趟浑水,自然更不愿意去做褚香薇的补充。
“是。贵人,隔壁还住了柳贵人。明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咱们要不要会了柳贵人一齐去?”
“那边有派人过来过吗?”
“没有”
“那就不必”
“后宫之中多年不进人了,请安之时恐怕几位高位的娘娘都有些话要教导,主子何不与柳贵人一道,遇事还有个支应。”
元春笑了一下,玉罄这是怕她被德妃几个挤兑?
想来也是,德妃一向嘴比脑子快,且爱做个直言直语有口无心的样子;惠妃又是个笑里藏刀的,冷不丁地咬人一下还挺疼。
不过——玉罄不愧是积年的老宫人,文渊阁中的清净日子并没有挡住她的眼睛,能对这些高位嫔妃有了解是好事。
元春暗中夸奖了一下自己下手的速度,宫女太监虽不起眼,背后的势力也是盘根错节不可小觑,用得好就是一大助力。前世玉罄可是勤政殿大名鼎鼎的玉罄姑姑!
“昔年我在家里,柳家也与我们有来往,柳贵人为人清雅,一般的人也跟她不上,我看着,倒是更爱独来独往一些。且若是为了支应,咱们自己走,倒比和她一道要清净些,再等等吧!”
玉罄不明白元春的顾忌,不过听到元春与柳氏是旧识,怕这里有还有故事,就没再劝。
元春与柳氏同为新晋嫔妃,两人家世相当,品级相同,如今又都住在毓秀宫里。细算起来,元春年纪比柳氏大;柳氏作为伯爵之女,出身又比元春好些,两人称呼上就有争端,更遑论之后子嗣、恩宠的比较。
后宫之中多争斗,同在一个起跑线上的两人注定只会站在对手的位置。且不必费这个力气去交好,何况柳氏为人一言难尽,元春也不愿与她姐姐妹妹的虚情假意。
作出这番安排的人,想来十分愿意看这个热闹吧!正想着呢,抱琴突然气冲冲地走进来,仔细看眼眶还有些发红,这是气得狠了?
“哟,抱琴姑娘这是怎么了?倒像有好大气似的——”玉罄出声问。
抱琴咬了咬牙,上前挨近了说:“姑娘,柳贵人那边的奴才好没样子,前儿皇后娘娘赏了东西下来,那越竹抢先把人引到东间不说,今儿惠妃娘娘处来人给咱们送东西,咱们赏也就罢了,她们还上赶着给东西请茶吃。好像咱们赏不起似的,要她们来尽这个心!
方才奴婢送德庆公公出去,那越竹又上赶着来说话,莫不是真把自己当了这毓秀宫的主人不成。奴婢记着姑娘的教导,本不想与她们纷争,可是想起前事实在可气!
咱们虽同分在毓秀宫,可是上边并没明说东西两厢如何分派,她们就先占了东间,如此理所应当,实在,实在——”
抱琴气急了眼,实在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世人以东为尊,柳氏先选了东间,明摆着就是要压元春一头。上头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分派寝殿时只说了毓秀宫,具体两位贵人怎么个住法,好像忘了一般。
“柳贵人是伯爵之女,她先选也不是说不过去。这宫里头可没有谦让一说,她们说在前头,只怪咱们没有占得先机。宫里不是比公平的地方,你这想法可要尽早转变过来,不然以后怕是气不过来。”
“抱琴姑娘还是小孩子脾气呢,不过那边的吃相也确实太不好看了些。”
“这吃相咱们能看到,别人自然也能看到。且看以后吧!张德庆还有其他话和你说吗?”比起柳氏的下人,元春更在意张德庆的反应。
“德庆公公说,他随着夏大公公出去了一趟好造化,咱们府里给了二百两银子的赏钱。公公谢赏呢!”
“嗯,还有其他的吗?”
“德庆公公还说——”说到此处,抱琴又红了眼,可神色间却带着喜气。
“说奴婢家里一切都好,老太太太太慈悲,奴婢的爹摔折了腿不能动弹,是府里给请的大夫,歇了几个月,老太太还赏了月钱。就连奴婢那不成器的弟弟,府里也给了恩典,让他跟着赖爷爷学办事。还有一些是奴婢母亲带的家常话,就不值一听了——”
“难为你陪我进宫这些年,这张公公是个有心人,知冷暖、明事理。以后与家中的来往就尽托给他吧,你要是有话要带给家里,也可以请他一并转达。只一点,这宫里的一针一线,不许私下转达,更不准有只字片言传出去。
你要是想带话,就请张公公费心记着;要是想补贴家里,金饼子银锭子随你,但凡成了器物的,一星儿都不能从这宫里流出去。这既是为了你好,也是不使张公公为难,你明白吗?”
“奴婢明白,奴婢能跟着姑娘是天大的福分。就连家里,仰赖着老太太太太慈悲,哪里还需要奴婢送什么东西回去。能递句话探问一二,就尽够了。”
上辈子自己巴心巴肝想着家里,看见玫瑰露,宝玉没尝过,巴巴地请人带回去;有了好料子,太太没见过,请人带回去。
结果呢,不知惹了这宫内多少笑话不说,皇宫大内的贡品,家里竟然随意赏赐给奴婢,还传扬得坊间巷里沸沸扬扬。
罢,不能想这些,想了心口痛,恨不能回去扇自己两巴掌。尤其是宝玉,最是个没良心、没担当的混账玩意儿。
不过话又说回来,家里再不成器,那也是自家的事。上辈子家里可是被夏守忠那个死太监坑掉不少钱,起先自己不知道这一遭,不得处置。
后来知道了,已是病势沉疴自顾不暇。没有割了那老狗的脑袋,实乃人生一大憾事,不急,且一件一件算账吧!
倒是这个张德庆目前看着是个得用的,明明白白将贾府的打赏说出来,那是承情的意思,表示会认真办事,不会欺上瞒下。
其次会体贴人情,抱琴送他出去一趟,称呼就变成德庆公公了。在宫里办事,比贪更可怕的是蠢,张德庆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至于柳氏,那更是眼面前的笑话。
第二天一早,元春早早爬起来梳妆,先柳氏一步踏进了交泰殿的大门。
交泰殿里已有些早来的常在答应,元春与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直到惠妃和德妃先后落座,门外都没见着柳婉清的身影。
元春讪笑一声,果然,下马威预备中。按时辰算起来,此时还早得很。但这新人入宫,宫里睡不着的人多了,无奈柳氏不能体贴她们的心思。
元春面色和婉地应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探问,有夸她长得好的,也有刺她住了西殿的,更有替她惋惜岁月空抛,白白蹉跎了五年的。
这其中,德妃娘娘对她五年的女史经历尤其好奇,着重问了她从千金小姐成为执事宫女后的心态变化。
对此,元春低眉顺眼地笑说:“无论是女官还是后妃,都是奴才的本分。”一句话让德妃闭了嘴。
的确,若认真论起来,这宫里只有太上皇、皇上以及皇后能真的称为主子。并且,就是皇后在皇帝面前,那也不能以主子自居。元春心底不将自己贬为奴才,但不妨碍她以此来让德妃闭嘴。
还是惠妃高端些,提醒低位嫔妃要“尊称”元春为姐姐,当然,除了良嫔以外,毕竟良嫔虽然年纪小,但人家位分高还身怀龙嗣。可惜了元春品貌俱佳,一直没有没有机会侍奉皇帝。
元春对此的回应是蹙眉长叹一声“唉……”很惋惜心痛的样子。
玉罄猜得准,后宫众妃的炮火不小,可惜元春入耳不入心。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众人正没劲呢,柳婉清终于姗姗来迟。
瞬间,数十双眼睛犹如探照灯一般“唰”地一齐看向门口香汗淋淋、娇喘微微的人。她应该是在路上发现不对了,一路赶来的。无奈妃位以下不能乘辇,一路疾走,花容失色。
可惜了这用心装扮的一身,看着有点要与人一决高下的样子,可惜对手弃权了。
元春殿选时惊艳的是皇帝,柳婉清此时刺的,是后妃的眼。交泰殿里,褚香薇养胎没出席,妃位以下全站起来了。只是柳氏还没给高位嫔妃行礼,所以大家都不说话。
被两排人站着盯看,柳婉清压力很大。为了凑这个压力,元春也乐得站起来。
惠妃用盖碗轻轻拨着茶沫,没有一点要说话的意思。就连平时最爱排揎人的德妃都一言不发。
足等到柳婉清顶着众人的视线给惠、德两位妃子行了礼,低位嫔妃才给她行礼坐下。元春没行这个礼,看够了热闹径自坐下。
柳婉清却独独走到她面前,似悲似怨地说:“我在殿里等着妹妹,总也不来。后面担心妹妹误了时间,紧着叫越竹去看,才知道妹妹先行了一步。妹妹什么时辰出的门?脚程好快”
元春无奈的放下茶碗,暗想:啧,又是这个味。柳家明明是武将出生,偏将个女孩儿养的弱柳扶风、期期艾艾。和她说话简直累人,费劲!
“我与贵人昨日并未相约,况且我习惯了独行,又担心误了时间,慌里慌张就出了门,不如——贵人打扮得齐整。”
“噗嗤”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后宫之人最喜欢看笑话。一个姓孙的常在“好心”提醒:“柳姐姐,你刚才没听到,惠妃姐姐说了,贾姐姐进宫早,服侍的也早。不能以等闲新晋妃嫔视之,咱们该称呼她姐姐的。”
柳婉清还没说话,德妃抢先道:“我瞧着孙常在如今这般听话,可和前些年忘了皇后娘娘训示的样子大为不同了啊,真是长进了。”
这是暗示众人孙常在只听惠妃的话了,交泰殿了都是皇后的耳目,孙氏不敢造次,忙找补道:“皇后娘娘的教导,嫔妾一直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德妃哼笑一声不再理睬她,又转过身看着柳婉清意味不明地说:
“柳贵人也忒拿大了,一样的位份,抢着住了东殿就罢,怎么小小一个称呼也半点不让人呢?同是一宫的,贾贵人怎么也不提点一二,没得让人以为柳家的女孩儿猖狂。”
主打一个无差别攻击~
柳婉清以前在家中年纪最小,又是唯一的嫡出女儿。凭借一副娇柔的面庞,无论什么事,只要一示弱,无往不利。
便宜占多了,她心里便深以为这一招能通吃天下。
可不知在这后宫,皇帝不好说,女人堆里最厌烦的就是这招。德妃也不喜欢元春,但此时更愿意怼她两句。
元春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这宫中啊,皇帝少见,勉强只能算是生活的调剂。这些老对头们才是日常呢,于是笑着加了把火:“柳贵人是伯爵之女,不敢相争。”
这一句可算是火上浇油,祥瑞之事只能哄哄老百姓和那些愿意相信的人。柳芳这爵位晋的让人侧目,如今元春直白地点了出来,众人虽不敢说,火辣辣的眼光却看的柳婉清无地自容。
她一向以才女自居,从小又是在外祖家中长大。她外祖父是国子监教谕,一个板正的老学究,平生最恨佞幸。柳婉清受他教导,心中也以柳芳这番作为为耻。
甚至认为以前子爵之女的身份就足够用,这不能世袭罔替的伯爵之位要来无用,白白地丢人现眼。
柳婉清一时闭口不言,方才的哀婉神色也被更加真实的难堪所取代。
这份难堪直到皇后进来才解了,皇后看起来倒十分和善。温言教导几句,说了些姐妹和睦、开枝散叶的话就命散。一国之母的风度尽显。
这次柳婉清没让元春等她,自己匆匆走了。
后宫的风向总是变得很快,众人上午才看了柳氏的笑话,下午敬事房就传来消息——皇帝翻了柳氏的绿头牌。
作者有话要说:高估了自己,没写到侍寝~下一章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