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眨眼间,防护服面罩的光线适应器就运转起来,容絮在昏暗中也能看清车厢里的情况。
有人在尖叫,所有人下意识地聚拢在了一团,瑟瑟发抖地看着头顶上的虫兽。
那玩意儿已经探进来大半个身子,一双镰刀般的利爪在空中挥舞,最可怕的是它的嘴,几乎与虫躯等宽,一圈圈的内巢牙锋利无比,往下滴滴答答地落下黏稠腥臭的涎液。
这头虫兽已经饿急了眼,它开的洞太小,剩下半截身子卡在了洞口。
这样也只为车厢里的矿工们拖延几分钟的时间而已,以虫兽的蛮力,随时都有可能撞开孔洞落地饱餐。
“代监,开矿刀!!”
班组长大吼一声,端着激光切割器站在人群最前方,将刀口对准了虫兽的脑袋。
众人如梦初醒,几个经验老道的矿工立即站起身,守在了班组长身旁。
“代监!”班组长回头怒喝。
“不、不行,公司规定只能在作业时间开启矿刀,每一次使用记录都会上传到系统里的!这是公司的规定!”代监工已经躲进了磨矿机里,闻声缩了缩脖子,语速又急又快,“都躲好了等救援,我给公司发了求救信号,公司安排的救援马上就到!”
“对,公司会来救我们的!”人群中有人哭嚎着附和,“我、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
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吵得人心烦意乱,机灵一点的矿工已经躲在了笨重的矿用设备下,进不去的矿工一边哭骂,一边徒劳地用废铁般的切割器砸着设备。
虫兽进得更深了,粗壮的爪子开始往矿工中掏摸,站在前方的班组长几人首当其冲,艰难地拖着笨重的防护服闪避虫兽的钳爪。
代监工个头矮,又没穿防护服,自以为躲进磨矿机里就万事大吉,没想到被老顾拽住了脚,硬生生从空心筒里扯了出来,登时发出杀猪般的尖叫。
“虫兽进来了!虫兽进来了!”代监工肥胖的身体在地上死命蛄蛹,没感觉到疼痛到来,半睁开眼皮一看,老顾正提着他的脚,像拔萝卜一样把他往外拖呢。
“你个土矿狗……呃啊!”代监工的小眼睛看不出来有没有怒目圆睁,指着老顾的手刚抬起来就无力地垂落下去——
梆!
矿刀敲在代监工的脑袋上,容絮收回矿刀,一脚把代监工踹进磨矿机,“班组长,开锁!!”
话音刚落,虫兽就冲破束缚直坠而下!
虫兽长满鳞甲的肚腹奇大,难怪被卡在上边那么久。它站起来甩了甩遍布鳞片和倒刺的头,张着大嘴朝着人群冲来。
比它更快的,是班组长几人手中的激光射线,几道明亮的银色光束破开黑暗,刺向猛扑来的饥饿虫兽。
银色丝线织成一道防线,迫得虫兽吃痛后退,可它的甲壳极为坚硬,竟然只是后撤了几步,退缩到车厢门前,用猩红的眼睛贪婪地在矿工们身上逡巡。
容絮手中的矿刀功率全开,此时已经滚烫得像一块烧红的铁棒,这是矿刀即将超负荷的征兆。
他们手里的矿刀到一次使用的极限了!
银光一道道熄灭,虫兽有了可乘之机,再次朝着矿工们袭来!
“跟这鬼东西拼了!打它的眼睛!”
银光再次亮起,有矿工从设备和物资箱下爬了出来,举着自己的矿刀加入对抗。
只是,矿工们平时面对的都是嵌在矿石里一动不动的珀尔冰晶,应付这样敏捷逃窜的虫兽实在力不从心,十下有八下都打在了车厢上,更别提想要瞄准虫兽的眼睛了。
容絮快速换好冷凝液,却没有立即打开矿刀激光。
她眯了眯眼,确信自己没有看错,虫兽的速度慢了!
所有人都只顾着组成密集的激光射阵,阻止虫兽靠近,这样持久消耗下去,先被累垮的一定是他们。
不能上头,这种时候必须冷静下来。
虫兽的眼睛会是它的弱点吗……容絮无暇深思,沉下一口气,目光牢牢锁定了一只泛着红光的虫兽眼瞳。
第一发,空了。
第二发,银色射线像一把烧热的餐刀,切黄油一样,划掉了虫兽头上的倒刺。
虫兽似乎被彻底激怒了,利爪猛拍地面,昂首嘶吼,一道银色的流光紧接着穿刺进它的眼眶!
庞然巨兽轰然倒地。
矿刀的激光还像不要钱一样疯狂地射向一动不动的虫兽,面对不会动的目标,矿工们展现出了水准极高的职业素质,对准虫兽的眼睛一通狂轰滥炸。
虫兽的头部再坚硬也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爆裂开来,碎片四溅。
“虫兽、虫兽死了。”
“死了,真死了,我们活下来了!”
一张张夜叉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容絮抱着她的宝贝矿刀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脱力。
风从天花板上的洞口灌进来,吹散了车厢内的腥臭和闷热。她仰着头,看向车顶破洞外层层阴霾压下的铁灰天空。
就快要入夜了。
深夜的时候,能从这个窗口看到旷野上的繁星吗,看这天气,今晚也许会下雨……她思绪飘散,那根紧绷的弦儿松了,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
老顾凑过来对她挤眉弄眼地比了个大拇指,容絮笑了一声,拍开他的手。
参与了对抗虫兽的矿工们格外兴奋,而龟缩在设备下的几个人几乎一言不发。
班组长叫他们,也没人回应,像是吓傻了一样,只会喃喃道,“我不出去,出去会死的,虫兽、虫兽还会来!”
“没出息的软蛋!”老顾鼻孔喷气,不管那些人了。
“但是、但是代监工他……”有矿工惴惴地低声道。
车厢里死寂了一瞬,好几道目光集中到了容絮身上。
她动的手,代监工出了事,公司肯定要追责的。
容絮嘴唇紧绷,不等她开口,老顾和班组长就挡在了她身前,隔绝了不善的目光。
“公司的救援,我他爹怎么没看见,在哪呢!”老顾呸了一声,“死太监的话也敢信,等公司来咱们这一车人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下了!”
服从上级管理几乎已经成了矿工们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几乎没人能想到,只要让代监工小小的出一个“意外”,班组长的二级权限就能开启。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停车找个地儿给代监埋了吧,好歹让他体体面面地走。”班组长沉声道,一锤定音,“害死代监的虫兽被咱们打死了,代监含笑九泉,公司那边也有个交代。”
“班组长说得对!”有人颤颤巍巍地接话,正是老当益壮冲在扫射虫兽第一线的老张。
“班组长都这么说了……”
“便宜那死太监了!差点害死老子!”
矿工们交头接耳起来,班组长轻咳一声,“就这么定了,每个人都把嘴巴管住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心里清楚!”
“是,班组长!”众人异口同声道。
“不是……”有一道弱弱的声音说。
“什么不是,谁说的站出来!想给死太监陪葬是不!”老顾两手叉腰,瞪大铜铃般的眼睛扫视了一圈。
容絮举着一只手,讪笑道,“……是我。”
她吭哧吭哧地把代监工从磨矿机里拖出来,展示给矿工们,“代监没死啊,不信你们看,还会喘气呢。”
“这,真没事儿啊。”有个颤颤巍巍的声音遗憾道。
“睡得真香,我们在前面拼命,死太监搁这睡大觉!”一个矿工气得给了代监一脚。
代监身上的肥肉晃了晃,没有一点要醒过来的迹象。
几个矿工顿时摩拳擦掌起来,被班组长一手给拦下来,“好了好了,别真把他揍出事来,有力气去把车厢清理一下。”
几人欢欢喜喜地得令,边打扫还边说,“这虫兽也没什么可怕嘛,回去够吹一辈子咯……”
卡车忽然猛烈晃动了一下。
一个急刹,所有人站立不稳,东倒西歪地摔在地上,车厢里登时响起一片哎哟哎哟的痛呼声。
卡车,停下了。
“谁把车停了?”众人面面相觑,看向滚到一边的代监工身上。
表带状的操作系统还戴在代监工短胖的手腕上,不在这个系统上操作,自动行驶的卡车是不会停下来的。
除非……外面有什么东西,强行将卡车停了下来。
发动机的引擎依旧发出打雷般的轰鸣,重型卡车纹丝不动。
容絮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她咽了一口唾沫,把矿刀搂回到自己的怀里。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的抓挠声在铁皮车厢外响起,容絮甚至无法判断具体的位置。
因为,四面八方都是!
让人头皮发麻的声响淹没了整节车厢,洞口的天空被一片移来的乌云遮蔽了光线。
那不是什么乌云,是一颗虫兽的脑袋!
杀了小的,来了老的,两相比较,被杀死的虫兽简直像是幼儿园的宝宝!
容絮和班组长对视一眼,高大的女人露出一丝苦笑,扔掉了手中的矿刀。
所有的挣扎只是徒劳,没有反抗的必要了。
也许此刻无数的虫兽正趴在车厢外,疯狂地拍打撞击着铁壁,只等冲进来将能看到的一切活物啃噬殆尽。
老顾手指颤抖,从防护服里摸出他的圆盘。投影里握着扳手的年轻人眉飞色舞地冲他打了个招呼,老顾轻轻地伸出手,抚摸年轻人头发的虚影。
呼吸面罩下,两行浊泪滑过脸上青灰的鳞片。
所有人都会死,容絮想。
临死之前,她的脑海里竟然一片空白,老顾他们还有家人可以惦念,而她在这个世界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好想,好想回家啊……回家之后,她一定借来班上同学的那款射击游戏,把里边的虫族杀得片甲不留。
虫子什么的最讨厌了。
她想吃冰淇淋,再来瓶汽水儿,一定要橙子味儿的,光着脚丫在沙滩上跑来跑去,跑累了就往外婆开的小卖部窗口下一藏,偷偷拽一包从柜台垂落下的奶糖吃。
外婆发现这个小小偷,也不生气,摸摸她的头,取下一串奶糖挂在她的脖子上……
回家吧,心底有个声音说。
推开这扇门,回家吧。
她听不见外界的骚动,仿佛置身于一个纯白的空间内,眼前只有一扇饱经风霜的木门。
推开它。心底的声音催促道。
容絮将手掌贴上木门,轻轻用力,木门吱呀吱呀地露出一道缝隙——
“轰隆——!!”
沉闷的爆炸声在耳边轰响,仿佛闷雷滚动。
车厢外的枪声震耳欲聋,火力攻势凶猛得铺天盖地一般,头顶上堵住洞口的虫兽抽搐两下,不动了。
饱受摧残的卡车车厢依然坚守阵地,为惊惶的矿工们屏蔽了流弹的纷扰。
容絮眨了眨眼,脑子里混混沌沌的,连忙敲了敲自己的面罩,刚刚那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在这种生死关头也能一秒入睡?
耳鸣和车厢外的交火声是真实的,嗡嗡震动的车厢也是真实的,有人来救他们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枪声如雨停,旷野上只有风呼呼刮过。
“喂、喂,”伴随着扩音器滋滋的电流声,一道欢脱清亮的年轻男声在车厢外响起,“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嗷!别打我队长!”
“咳咳,各位市民请注意,本次虫潮警报已经解除,请有序撤离避难所,重复一遍,请有序撤…嗷!怎么又错了,我照着疏散手册上背的呀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