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天光开阔,海潮汹涌。

容絮像一只被塞进滚筒洗衣机的袜子,在浪花里翻滚起伏。

无法张口,无法呼救,眼睁睁看着那道近在咫尺的海岸线越漂越远,浑浊咸腥的海水灌入口鼻。

她在下沉,水下的光线一点点变暗,强烈的窒息感激发了容絮求生的意志,但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挣扎还是抽搐。

时间仿佛变慢了,在这座幽蓝冰冷的无底地狱中,她忽然感觉自己漂浮起来,被水包围的宁静让她产生了一种解脱似的轻松。

“醒醒!”

容絮猛睁开眼。

涣散的瞳孔缩紧,视野渐渐清晰起来,一张胡子拉碴的大脸凑得极近,遍布皱纹的黢黑皮肤上扎着一片片青灰色的鳞甲,两只大眼鱼泡似的向外凸出,活像哪吒闹海里吃小孩的夜叉。

“睡晕了你?咋叫都不醒。”夜叉咧着嘴,露出一口黑黄黑黄的烂牙。

“老顾……”容絮艰难地转动眼球,嘴唇蠕动,她像是被鬼压床了一样浑身无法动弹,大脑跟四肢断开信号连接。

一眨眼,眼前又冒出几颗夜叉脑袋,围成一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有女有男,个个不修边幅,头发糟乱,脸如煤灰。

歪嘴咬着烟的夜叉大姐伸出手指戳了戳容絮的脸,指头坚硬,指甲缝里黑色的脏污就在容絮的眼皮底下晃来晃去。

“怎么回事?”夜叉大姐嘴里的烟雾冲到容絮脸上,她的眼睛像是在某种化学品里浸泡稀释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浅黄绿色。

“嗐,睡捺了,都让让啊。”老顾搓了搓手,他对这样的情况很有经验,从容不迫地举起那蒲扇似的粗砺大手,照着容絮的脸颊呼呼就是两个巴掌。

“妖魔鬼怪快离开!!”

靠……

容絮的脑袋里嗡嗡响,在第三个巴掌即将落下时紧急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我醒了,真的,真醒了!”

“妖魔鬼……!”老顾砸吧着嘴,似乎还有点意犹未尽,好歹把手给放下了。

容絮生怕他再这么来一下,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坐直身体,只是稍微动了一下,浑身就像刚刚被扔进洗衣机里搅了一圈,散架了似的又酸又痛。

屁股下的地面颠簸颤抖,发动机的轰鸣声震得心脏擂鼓般乱跳。

她在重型卡车的铁皮车厢里睡了一觉,难怪醒来脑浆子都快被摇匀了。

这辆卡车从容絮打黑工的小矿场出发,已经开了四天四夜,车厢里的十几个矿工们个个疲惫不堪。

“来一口,提提神。”一支烟屁股递到容絮眼前,沾着口水的烟蒂上还留着一个牙印。

不等容絮反应,老顾眼疾手快地叼走了烟头,美滋滋地吞云吐雾起来。

容絮被劣质香烟的气味呛得直咳嗽,递烟的夜叉大姐怒不可遏,“顾老头你个不要脸的,跟小孩儿抢烟抽!”

车厢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连坐在灯泡下打牌的聚赌团伙都扭过头哄笑起来。

拥挤闷热的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烟臭和汗臭,挂在顶上的昏黄灯泡摇摇晃晃,光影在一张张畸变的笑脸上滑过。

群魔乱舞。

容絮坐在这群生着鳞片、眼球凸出的巡海夜叉中,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头细皮嫩肉的小羊羔。

夜叉大姐脸上不见一丝笑意,黄绿色的眼珠子钉死在容絮脸上,伸手掰过容絮的脑袋,像是找虱子似的在她头上翻找起来。

短发覆盖的头皮上,没有脓包和细鳞片。

脸上、脖子上和手上,一切正常。

“听见鬼叫了吗?”夜叉大姐放开容絮的头。

“鬼、叫?”容絮迟疑了一下,茫然地摇头,“没有,班组长。”

夜叉大姐班组长三十多岁,身高一米八,身材精壮,拎起四十斤的矿用激光切割器下矿跟挎铂金包逛商场没有区别,偏偏有一个颇为风花雪月的名字,叫班婕妤。

这一刻,班组长像是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叫婕妤的美名来,凶神恶煞的脸上浮现出一点温和的笑容,揉了揉容絮的头发,起身走了。

“散了都散了,什么事儿也没有!”

看热闹的围观群众被班组长一嗓门全部轰走,不再成为人群焦点的容絮偷偷松了口气。

“班组长那是关心你呢,她可看重你了,你上回找到的那颗A级冰晶卖了大价钱。”老顾抽完烟,又揣着手贼眉鼠眼地往容絮身侧一蹲,十分感慨地说,“这么多年了,我也只见过那么一颗A级冰晶。”

容絮没理他,只是问:“鬼叫是什么?”

老顾指了指自己的脸,左脸上密密麻麻的鳞片乍一看像一块巨大丑陋的胎记,边缘新生的鳞片细小柔软、颜色浅淡,似乎正慢慢地朝着眼眶蔓延而去。

眼球里,会长鳞片吗?

容絮一个寒颤,手臂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感染了这病,啥药都不好使了,白费钱。”老顾摸了摸脸,几片灰白老化的鳞壳被粗糙的手心一碰就脱落了,露出一小块渗血的肉皮。

容絮咬了咬牙,把一声感同身受的痛呼给咽下去。

“你越拔,就越长越多,到时候只能把整张脸皮都撕下来。”老顾浑不在意地把鳞壳往脚底下一扔,“嘿嘿,别怕啊,这个玩意儿不传染人。”

“我知道的。”容絮低声说。

她已经在小矿场和这帮老矿工同吃同住大半年了,没有任何发病的迹象。

这种传染病——没有专业的学术名称,因为它在官方记录上是根本不存在的。

矿工们也就怪病怪病地叫着。

感染源不明,发病机制不明,有的人莫名其妙就开始变异,有的人照顾病人多年也依旧正常。

正规的医院不接收这类感染者,想要抑制病情,只能走黑市的门路,据说可以花高价买到一些实验室里流出的缓解药物。

“从你得了这个病开始,不只是烂脸烂手,脑子也会跟着烂掉,有些人一睡就叫不醒了,那是运气好的。”老顾啧啧两声,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眼球快脱框而出,眼白泛黄密布血丝。

“运气不好,就被鬼缠上了,做怪梦,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声音,像人说话,但听不清说什么,不吃药用不了多久人就疯了。”老顾又抠了抠脸,扯下来几片青灰色的鳞片。

容絮怕他伤口感染,连忙抓住他的手:“别上手了,你不是说越拔越多吗。”

老顾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在脏兮兮的裤腿上揩了揩,嘴上却说得洒脱:“瞧你吓得那样,它爱长就长,老子不怕,有本事长满我这张脸!我家小老大说了,等他毕业就接我去中央基地,找医生给我换张金属脸,以后就和正常人没两样!”

“我家小老大可有本事了,那可是中央基地的机械学院,归伊甸塔管的,跟外边那些大学都不是一个档次。”老顾说着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块半指厚的金属小圆盘来,稍一拨弄,一个年轻人的半身投影就浮现在圆盘上。

少年脸上还沾着一些机械油污,看到老顾,立即眉开眼笑,举起手用力挥了挥,手上还握着一个扳手。

容絮看着他那张和老顾有七八分相似、却更加白净清秀的脸,心底哀嚎一声。

又来了。

“小老大打小就机灵,学什么都快,”老顾无比依恋地摸了摸投影里的小人儿,粗嘎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看他,长得可招人疼了,一脸的聪明劲儿,随我。”

投影里的年轻人恰到好处地挥动扳手,像是很赞同似的。

老顾一下子更来劲了,食指一划,投影变成了一个抱着女婴的年轻女人,“这是我老婆和小老二,那年小老二出生的时候,我老婆是头胎,可把她折腾坏了……”

“这是小老三……”

“小老四……”

“哈哈哈小老五在地上爬呢,你看你看……”

后边还有嗷嗷待哺的老六、老七和老八。

容絮已经听得生无可恋,对老顾家的家谱了如指掌,老顾这才收了神通,擦了擦圆盘上的不存在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衣兜里。

“就数小老大最聪明,脑子好会读书,谁让他是头一个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呢。”老顾做出了总结,心满意足地拍拍肚皮,一脸得意。

苍天呐,你来道雷把我劈回去吧,这个世界太疯狂了TAT

老顾这个邋里邋遢的胡子大叔,有孩子他是真生、有奶他是真喂啊!

六个多月前,容絮稀里糊涂地出现在小矿场上。

她知道这是叫穿越了,可她在异世界就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黑户,好在矿场缺人,给了她吃住。

只要她跟着下矿就行。

可怜容絮一个八百米跑六分钟的准大一废柴,穿上那套起码三十公斤重的矿工专用防护服,再拖着一坨笨重无比的切割器,第一天下矿就晕倒了,听班组长说还是老顾把她背出来的。

第一次下矿就在矿井下晕菜了,传出去都别说是他们矿场的。

丢不起这个人!

也就是那一天,矿工们发现她倒在一颗A级冰晶前。

A级冰晶交给公司,老板龙颜大悦,从上到下都发了不少奖金,人人面上喜气洋洋。至少看在这颗A级冰晶的面子上,矿工们也不嘲笑新来的小鸡仔没用了。

容絮昏迷了一天,醒来的时候掀开被子,欲哭无泪地感觉到下腹隐隐作痛,裤子和床单都被血渍濡湿。

长相十分生化危机的中年大叔看看床单,再看看她,没有说话。

容絮:我这一生如履薄冰。

大叔转身,从包里掏呀掏,掏出一包粉红色的卫生巾来。

“先用我的垫一垫,送物资的货车要等下个月才来。”中年大叔慷慨解囊,解了容絮燃眉之急。

容絮和老顾就是这样认识的,好姐妹过命的交情。

她这才搞明白这个世界,男人也会来月经,也能生孩子。

据说在Beta时代前,这个世界同样只有男女两种主流性别,男性的生理构造是不能怀孕的。

异星虫兽入侵后,人类死伤无数,有一位科学家研发出Beta试剂,注射后生下的婴儿全部具有两种性征。

这一代婴儿,是所有Beta的始祖。

从那以后,无论男女,只要多多生孩子就能获得星盟政府颁发的丰厚奖励。

人类得以繁衍延续,随着时间的流逝,族群中的极少数人似乎悄悄发生了变异。

有的女性天生体能强大,五感敏锐,没有月经不能怀孕,但精.子活性极强,这类人被称为Alpha。

有的男性身娇体弱,个子不高,无一例外都是容易受孕一胎多宝的体质,这些人被称为Omega。

“那只具有单一性征的人还存在吗?”容絮担心自己会被实验室捉去当小白鼠。

“你说返祖者啊,那当然有,”老顾很享受新人崇拜的目光,一科普起来就没完没了,“男Alpha和女Omega嘛,可稀罕了,产检一确定就被伊甸塔接走,全家都能跟着去中央基地享福。”

老顾一拍大腿,“他天爷的,老子怎么就生不出一个来。”

老顾说,他是个Beta,矿场上所有人都是Beta。

Alpha和Omega跟珍稀动物似的,要上中央基地才见得着。

原来,是ABO的世界啊。

在容絮灰头土脸地挖矿时,AO主角一定在纸醉金迷的中央基地翻云覆雨不知天地为何物吧。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铁皮厢壁被捶得砰砰作响,一个矮小的身影从堆放的装备后钻出,捏着鼻子皱着脸,“哨兵已经把前边的污染区清扫过了,停车就准备开工,听到没有!”

“休息半天吧,代监!”不知是谁叫了一句。

代监工鼹鼠似的矮胖身材圆滚滚的,眼睛黑豆般又小又亮,面相精明,尖尖的嘴却刻薄极了:“多干半天就多赚半天,一切以公司利益为先!别给我犯懒,不然你这趟白干!”

骚动的人群安静下来了,代监工捂着鼻子钻回了他的专属车厢——其实只是用矿上带去的装备和物资箱隔开了他和矿工们。

“死太监!”老顾低低啐了一口。

“对了,”代监工杀了一个回马枪,“到了地方都老实点,说不定有向导在,乱看小心哨兵把你眼珠子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