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惊了惊,以为她在说笑。
但见她神色肃穆,全然不像玩笑话,还认真得很:“是他拘着不让我们挪窝,那我们便自己走。”
小桃心惶惶,轻轻拉住她:“您可别吓奴婢了。”
“大胆天下可去,小心寸步难行。”姜归虞揉揉太阳穴,“是他不守信用在先,我怎能被他继续祸害下去……”
小桃虽觉得有道理,但依旧认为私自逃离有风险,说道:“司礼监本就一手遮天,您就算真的逃了,也难保他们不会捉您。”
姜归虞沉默了,刚亮起来的神采,转瞬便恢复黯淡。
确实如此,任孤罗连工部的人都能串通好,就算陛下也能算作他的傀儡,天下还有什么是他不能管的?
皇宫就像一个樊笼,自父兄死后,便以保护之名屡屡推着孤单凄惶的她入险地。
先后欲加害她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任孤罗又精心编织了无数谎言,让她耽于享受,接着在她能出笼那天将出口彻底焊死,要她也同他一起困于此地,沉-沦致死。
她绝不会!
要说自己所做的恶事,无非是爱搂钱,把他当财主一样挖空心思等他掉金币,但他掉的都是假的。
“我要去探探口风。”姜归虞长叹了口气,“回头我找人,变卖一些出去。”
她迈进屋里,小桃心里担忧,也跟着她一起进去,见她爬上了床后便没动静,竟犹如躺尸一般,盯着纱幔,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醒神汤药放在火上煨着,浓绿色的药汁嘟嘟冒泡,小桃将火捅灭,端去桌上放凉。
“如果父亲还在,这个点我们应该全家团聚在一起用饭,饭桌上一定有一道地三鲜。”
姜归虞抱着枕头,翻了个身,后背对着小桃,叹息悠长:“怎就成如今这般了?”
险些饿死,还遭皇伯父玷污,逃出御书房那龙潭,又入了司礼监这虎穴。
以为册封后便是光明的生活,却仍是这个管束了她将近半年的“大牢”。
小桃眼眶发酸,奈何想不出话来安慰她。
探了探温度,端了碗到床边说道:“姑娘,您把药喝了吧,昨天刚晕倒过,切不可再动气了。”
姜归虞乖乖转过来,瞥见药碗里冒着绿色的泡泡,干呕一声,死透了一般仰躺下去。
她耍着小脾气:“不喝不喝,看着像有毒的。”
小桃哭笑不得:“司礼监托太医院开的方子,功效比其他药好得多,您就放心吧。”
不提还好,一提到司礼监,姜归虞就捂着耳朵滚来滚去:“又是他!他还想管我到何时?”
恐怕从御书房里逃出来,被他捡到那一刻,他就盯上她了!
全部就像一个漫长的死局,从她相信他开始,她就被圈进局里了。
她在床上滚了好几圈,把床摇得吱吱乱响。
“姑娘您想开些,任掌印束缚得了您一时,那也束缚不了一世啊。”小桃把药放在边上,仔细盘算起来,“您以后还要说亲嫁人呢,他肯定不会一直管着您的。”
姜归虞还真寻思了一番,猛得坐起:“有道理,要不我现在就找个人嫁了吧。”
也不是不行。倾慕她的北地世家公子一抓一-大把,她如今又是郡主,上哪都是香饽饽。
小桃被她想一出是一出的德性给弄怕了:“但您现在还寄不了信,先前寄出去的信都是司礼监那边收了再给奴婢的……”
当初她也没料到这些都在司礼监的掌控和监视之下,只觉得有内鬼泄露。
但现在她已经完全清楚了,把信递给别人那一刻起,自家姑娘和沈小公子的交流便无处遁形。
即使包着信封,里头的内容也被泄露了个一干二净。
“没关系,我找三公主就行。”姜归虞摆摆手,伏在枕边,“接下来要干不少事,早些休息吧。”
当真疲惫极了,因着昨天那通不合礼制的行径,自己那处至今都还酸软着。
满窗树影绰绰,如张牙舞爪的鬼魅,雪森森的齿,下一刻就要将人吞吃入腹。
她心神疲惫,一-夜浅眠,就算是睡梦中也能梦到任孤罗指着废墟说那是她新家的噩梦。
事在人为,姜归虞睡醒时但见天光微亮,远处天际泛着淡淡的蟹壳青色,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小桃还未醒,她静悄悄换了新衣,梳妆打扮了一番,趁着人少便匆匆去了司礼监。
求人要有副求人的样子,更要好好问清楚他究竟为何这么做。
姜家向来以德服人,她在赌他不会不讲理,能心软些多给她点金银财宝也行啊……
随便抓了个小太监,向他表明自己的来意,对方顿时领悟,躬着身,用余光打量了她几眼,边道:“请殿下跟我来。”
一声殿下把姜归虞喊出一身鸡皮疙瘩,表情僵硬地由他引路。
不知是不是对这个头衔期盼已久的缘故,别人这么叫她,她就不免想起自己的金尊玉贵来,便情不自禁耍些在家才有的大小姐脾气。
但今时不同往日,无论何种情况都得收敛着些。
司礼监占地颇大,先是走了许久,再是爬了数层楼,直爬得人气喘吁吁。
“这里请。”
他给她指了个方向,她看见一门,走近敲了两下,听见屋里说“进”,她才试探性地推门。
爬了那么多层,满额细汗,姜归虞伸头张望,但见任孤罗正端坐翘头案前,桌上像是公文的东西高高垒成一座座山,将他环绕其中。
她还是头一回来司礼监找他,担心自己显得唐突,况且前些日子他们还行了那种事……
她磨磨蹭蹭地挪过来,仔细观察着他神色。
任孤罗一言不发,兀自批着公文,经由朱笔写出的字迹如钩如画。
姜归虞望着出神,在想他这手字倒是比沈裕的好看,沈裕虽然练了字,但他好像更喜欢在纸上画小乌龟,有次给她的信里画了半面乌龟,问她觉得哪只好看。
还是不如任孤罗的,都说字如其人,那他一定是最最表里不一的字。
她看了片刻,感觉他批的有点像奏折。
每次只写一个阅或览,偶尔批复上几句话,姜归虞眯着眼,略微辨认清上头的字,越发确定这是奏折。
陛下久不理朝政,权柄旁落在司礼监,眼见着一封封奏折经由他手,姜归虞心情复杂。
她摸了摸鼻子,说道:“那个,关于府邸的事情,我思来想去了很久。”
任孤罗批完一本,合上放在边上:“继续说。”
姜归虞被他梗了一记,明明他才是始作俑者,怎么还好意思摆这幅与己无关的态度?
有些火大。她强忍了片刻,平复呼吸,微笑道:“您看我再过几年,年纪也不小了,而我父母离世,我又不能像公主们能一直待在宫里,往后还得说亲嫁人,到时候可怎么办?”
稀里糊涂讲了一-大段,她感觉自己脑子好像飞掉了。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也批完了最后一本,目光沉静:“你想何时与人成亲?”
姜归虞寻思,即使要离开皇宫和他的管辖,也决不能以成亲为代价,那样无异于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
她想着说明年,这样便能推迟得再晚些。
但不知怎的,这俩字到了嘴边就歪了,嘴瓢成了句:“明天。”
她本人还无知无觉,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把明年说成了明天,接着道:“别人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恐怕没有,所以……”
任孤罗也不打断她,等她挤不出话了,啪的把案牍合上,若有若无的煞气足以令人心神俱颤。
可姜归虞尚在努力补充自己的逻辑,想让说辞变得更可信一些。
故而看见他朝自己招手时,还以为他信以为真了,傻乎乎地凑上去:“您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他放下毛笔,将她拉近了些:“待咱家细细告诉你。”
韶光聚散,空气中氤氲着湿稠的温度,徐徐入心入体。
走出司礼监时红霞满天,云彩如卷。姜归虞却已换了个发式,妆容尽去,还在用袖口狠擦着唇边残缺的口脂。
眼眶一片微绯,像是哭过,但眼中恼意不减,瞧着憔悴,神情却莫名挠人心扉。
门前停着一顶轿辇,她站定缓了缓,旋即便如兔子入洞那般,扭身钻了进去,迅疾得只余残影。
宫道尽头,似有一女子缓缓踱了过来。
但见丹墀与轿辇间的这抹淡缥身影,她尚觉得奇怪,可随即便听辇中有人喊道:“快快快,赶紧走!”
像是姜归虞的声音,夕云永远不会忘。
这个让她在马球场上出丑的女人可恶至极,姜夕云恨之入骨。
轿辇逐渐驶远,她紧紧盯着,似要在其上灼出洞来。
前些日子还因为在春猎打马球时使绊子之事,被父皇罚了半个月禁足,母妃婉言相劝也丝毫没有用场。
夕云清楚记得当时是司礼监来宣的旨,但上面明摆着不是父皇的字迹。
司礼监势头如日中天,大家都有目共睹,可若非没有合适的储君,还轮到他一介阉人坐镇吗!
倘使她四弟不是个先天不足的瘸子,坐在龙椅上的早就该换人了。
姜夕云气得浑身发-抖,扶着墙目眦欲裂,但不到一会儿便笑了,重新挺起胸膛,将碎发别向耳后。
原本只是出来散步消消食,没曾想却让她目睹了姜归虞出入司礼监的一幕。
她确信自己拿到了她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