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杉独自睡了一夜,越发觉得昨晚上的提议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逼婚厉南棠,毁了他的前程,是“自己”的原罪。
两个人相处总有些别别扭扭的,近也不是,远也不是,彼此都有心结。
如今便如拨开迷雾,清晰多了,自己只需要把他当做合作者,或者聘用的职业经理人看待就行。
她想写个合同——这里叫做文书契约,只是别的事情可以找文书相公写,这件事这么隐私,肯定不好找外人写。厉南棠永远早晨看不见人,他出门的时候,她还正在睡觉呢。
符杉再次晚上等着他。
只是今晚上没有等到。驸马叫人传话来,说他居住在洛阳的寡母生病了,他暂且去洛阳探病,四五天后才能回来。
洛阳西郊,太平观。
清癯的道姑,穿着玄色道士服。面容和青年男子有三分相似,只是骨架小,身形瘦弱,比儿子矮了整整一头。
素心道姑高灵音脖颈修长,气质优雅,虽然带着些许病容,精神头倒是很好。
厉南棠笔直站在斑驳的竹篱笆前,双手垂在身侧。看着母亲在前面悠然地浇花,直立起身子的时候,纤细的腰背挺直,一双细肩,似乎天地毁灭,也永远不会塌陷。
“去侯府见过你舅舅了吗?”
她说的是厉南棠的舅舅,安国侯高本立。厉南棠已故生父是个寒微书生,母族却算的上显赫。
“儿子听说母亲生病了,先来的母亲这里。等明天我再去城里看望舅舅。”
“其实我只是偶感风寒,并不碍事。本不需要你从长安回来这一趟。你舅舅派人给你说我病了?”
“是的,母亲。”
“那或许是看你有出息了,你舅舅想找你商量什么正事。”
厉南棠微微皱了下眉毛,随即面无表情,继续应是。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就算亲舅舅家里也如是。
厉南棠生父是岭南人,父亲虽然才高,却身体弱,一生没有功名,年仅三十就去世了。小时候,他随着母亲在南方过了几年清苦日子。父亲死后,随母亲回到洛阳,寄居在舅舅家。
舅舅见他从小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对他寄予厚望。
结果一朝成为状元,没想到被点了个养女公主的闲散驸马,那边知道他前程到了尽头,对家族没什么帮助,也就淡了。
他跟褚相爷对峙的时候,舅舅等人还碍于褚相爷的关系面子,写书信斥责,叫他消停些不要给家族惹祸。
可如今,斗倒了褚相爷,他又崭露锋芒,渐渐成了帝后身边的红人,舅舅这种不在权利中心的边缘侯府,自然要重新估量他的价值,改善和他的淡薄关系了。
早在预料之中,也应付的了。只是,亲人没什么亲情,冷冰冰的只剩下利益,也挺无味。
“母亲毕竟病体,如今风凉了,且歇一歇,回屋休息吧。您的药也该熬好了。”
厉南棠上前几步,接过母亲手里的竹木喷壶,利落收拾好一切器械,让母亲扶着自己的手臂,恭请她回屋休息。
一进屋子,四四方方,简单素净。
除了床铺,桌椅,蒲团,墙上挂的求仙问道图,下面几案上的素色花瓶,小鼎,香炉,拂尘,纸笔砚台等物,并无其他东西。
所有物品虽然半旧不新,却都擦拭的一尘不染。
小泥炉子上,乌黑的药罐烧的咕噜噜作响。
满室苦涩的药香,夹杂着小鼎上燃的线香,稍微有些呛鼻。
厉南棠不由得想起十岁以前,父亲常常生病卧床,家里经常都是弥漫这个味道。
他压制住心里的怅惘,打开窗户,散散味道。用厚厚的干净布帕子捂住药罐把手,把乌黑的药汁倒进蓝边大瓷盏里,放在几案上,等着药汁晾温。
“南棠,你如今重新得到那两位的启用,你觉得他们态度如何,日后真的会重用你吗?”
素心道姑掩上门,走到儿子跟前,仰头看着儿子,眸光坚定、偏执而热切。
厉南棠心里涌上一股熟悉的烦躁。
他压抑着情绪,说:“母亲,圣心不可揣测,你别管了。左右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我自己晓得怎么做。”
素心道姑轻轻抓住儿子的手臂。
“我知道你有主意,有分寸。南棠,母亲只是想让你记得,当年你父亲明明可以夺得魁首,却因为天生体弱,连科考的艰辛都支撑不过,最后潦倒一生,一无所获,平白叫别人耻笑。
你比你父亲还要聪明,又比他身子强健,你一定要连着你父亲的那份,一块好好争口气。子肖父志,要有出息,做出一番事业,叫世人看看,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母亲!”
从小到大,耳提面命,厉南棠忍不住有些烦躁。
总是这样,他既知道母亲养育他,费尽心血极为不容易。
可是,只要和母亲呆在一处,说不上几句话,就胸口翻涌憋闷,恨不得立即转身出逃。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知道你是最懂事的好孩子。对了,你和福安公主……”
厉南棠右手握在背后,大拇指下意识掐紧了食指,掐地发痛。
“相敬如宾。”
“皇后娘娘是个城府很深的女人。”
素心道姑自顾自地说:“她收服能人的方式,惯常是先打压,磨损志气,等恭顺听话了再启用。”
“皇后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怕你最后怨恨她的亲生女儿,反而不美。正好福安公主看中了你,所以顺水推舟。你跟她夫妻一场,大约是有缘无分。不过是公主自己苦苦求来的,倒也怨不得咱们。只是不可与她感情过深。”
“我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但是先成家而后立业。皇后赐予婚姻,就算找由头和离,也不可能那么快。总得做做样子给外面看,不能太随意了倒惹人非议。
南棠,你已经二十六了,过年就二十七。福安公主迟早和你分开,你们俩不适合有孩子。母亲给你看了几个好人家的姑娘……”
“母亲,不用!”
许是他的语气太冲了,素心道姑笑容一敛,清瘦的面容上立马威严起来。
“南棠,怎么和母亲说话呢?”
“母亲,对不起。只是万事不可操之过急。别说我对和别的姑娘相处,没有兴趣。就算有也不行。”
他盯着母亲,压低声音,恳切郑重说:“皇后亲自指的婚,在她亲口让分开之前,我的妻子,只会是福安公主。母亲,我有分寸,您别管了,莫要做多错多。”
“好,你长大了,有主意了,听你的吧。”
素心道姑静静看了他半晌,忽然优雅淡笑,勉强点头答应。
“母亲,药快凉了,赶紧喝了歇息吧。”
厉南棠服侍着母亲喝药,洗漱,休息。屋里味道散去很多了,怕风凉,又给关上窗户。
等走出房门,天已经黄昏。
金红的晚霞,照耀着房门前两棵郁郁葱葱的海棠树,绚丽多姿,花开满树。
母亲最喜欢海棠花,南方老家门前,也种植两株海棠,连他的名字,也带着海棠的棠字。
只是,他看多了,对母亲喜欢的东西,不再感兴趣。
昨晚上和公主的谈话,今下午和母亲的谈话,交错回荡在脑海里。
厉南棠只觉得胸中烦闷。
要什么情感?
他是困在壳子里的人,除了对权利的灼热和追逐,没有多余的情感给人。
还是要事业吧。
夯土墙缝隙里长出两枝兰花,淡红色花瓣细长,美丽娇弱,随着秋风微微颤抖。
厉南棠定定看了半天,忽然蹲下身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柔嫩的花瓣。
她不孟浪的时候,像兰花一样娇弱清雅。她的声音,不很甜,倒像是玉石相碰那样清脆。
——“他心高气傲,您别折损他颜面,好吗?”
——“吃完了放回提盒,下回再拿走。对了,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想看的书,或者别的东西吗?反正得走一趟了,我可以帮你捎过来。”
——“厉南棠,你别不理我呀,你说话。”
说话?他能说什么?
或许小公主的选择,是对的。
虽然他一向不喜欢被人推动,被人强迫。替她管理封地,又是她一厢情愿提出来的,推动他的。
但是,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他既然要走仕途,就无法回应小公主的感情,不如就此了结,免得她以后越陷越深,让她平白痛苦。
小公主势单力薄,无人依靠,经济困难。封地里的官员欺负她年轻,贪墨她的银子。
临走前,解决掉那些欺负她的官员,叫她以后可以靠封地钱粮生活,日子过得好一点,不再因为缺钱发愁困窘。
这样他也能放心了。
五天后,长安,十三王坊。
驸马风尘仆仆策马回来,进入后院,就看见公主正在和侍女们踢毽子。
符杉裙子有些凌乱,额角汗津津的,脸颊红扑扑的,接过他递过来的两只淡红色的兰花,感到十分稀奇。
这还是厉南棠第一次给她送花呢。
“哪儿摘得,这么好看?”
“从洛阳摘来的。”
符杉把花捧在胸前,抽出另外一只手,拿帕子抹去额角上的薄汗。
随着他一起进屋,笑眯眯道:“怎么今天对我这么好,还给我捎花。你母亲……啊不,母亲身体怎么样,病的如何,这边有人参燕窝等滋补药材,你需要的话,我叫他们拿来送过去吧。”
“我母亲只是轻微风寒而已,已经好了。
多谢你的好意,暂时不需要了。
你也别误会,这花儿只是给雇主捎的一点儿小礼物而已。”
符杉愣住,一下子跑到他面前,微微睁大眼睛,惊喜道:“你真心愿意啦!”
“不好吗?”
“阿弥陀佛,太好了!我等你盼你好几天了,你先歇一歇,咱们等会儿写个文书契约吧!”
“需要写这个吗?”
“口说无凭,你不怕我赖账呀。写了吧,写了彼此放心。”
“不用写。”
厉南棠挥退了众人,忽然俯下身子,少有的靠近她的耳边。
竹木雅香猖狂地蔓延在她全部周身。
“有了文书契约,皇后看见会生气的。你我记在心里就行。”因为耳语,他声音压得很低。
随着话语呼出的热气,悄无声息蔓延她的耳际,和脖颈上的薄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