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的车辇慢慢消失在长街尽头,拐了个弯儿,在深厚的暮色里看不见了。
街头众人这才慢慢站起身来,叫卖歌舞声再次响彻,喧嚣如旧。
不断有人潮自雪龙身侧穿行挤过,肩膀被撞了好几下。人头攒动,她却仍站在原地,瞧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
不知为何,她似乎觉得那车中人有些熟悉。
金乌将坠,半边天空都镀上了橙红色的流光。雪龙蹙着眉头想了半晌,却仍想不起这人是谁。
大概是什么古怪的既视感作祟?
毕竟方才她也只看到了那位世子爷模糊的一个剪影。
雪龙摇摇脑袋,终于迈开了脚步。
不过眼下,她并不打算直接返回驿馆。
世子爷车辇离去的方向提示了她,她还有个地方要去。
雪龙拨开喧嚣人群,在街角拦下一辆空闲的马车。
车夫抬眼一瞧,面前赫然站着方才那位对世子爷大不敬的大胆少女。
老头儿倒吸一口凉气,心下了然这位女客身份不一般,连忙帮她卷起车帘,操着蜀中话恭恭敬敬地问她:“您这是要去哪儿?”
雪龙踩上脚踏,道:“春风落。”
春风落,是青河城最大的银楼,专门买卖女儿家的环钗首饰。
老头儿应了一声,忙不迭搀着雪龙上了车,一面笑道:“听女郎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啊。等到有闲暇时,可一定去隔壁的‘窥山水’瞧瞧。”
雪龙从衣袖里摸到了那根汀花浮玉簪子,有点好奇:“那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咱们青河城最出名的酒家!”
车夫一拉缰绳,沿着世子爷离去的方向驱车而去,一面爽朗地笑了起来:“那儿有整个蜀中最好的女儿红和松花酒,城里许多世家老爷们摆席,都选在这儿呢!”
下车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春风落是一栋临街的独栋小木楼,尚未进屋,一股浓郁的脂粉香薰味便扑面而来。
大抵是夜晚客人较少,春风落门口只点了两盏雕花灯,晚风中飘摇晃荡,不甚起眼。
而街道的对面,却坐落着一座灯火辉煌的酒家。
同城中的大多数建筑一样,窥山水也是白墙黛瓦的二层小楼,却有清峭工丽的水榭亭台藏于其间,“窥山水”恰如起名。
酒家门前墙边各挂长明灯,照得犹如白昼。
这么一比,对面的春风落就略显寒酸了。
隐约有歌女缠绵的吟唱声自二楼传来。雪龙回过头去随意一瞧,二楼的窗户里隐约透出人影,大约是哪户贵人公子又在宴请宾客了。
她不欲多管,转身走进了春风落。
店里安静,柜台前只坐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身穿素纱禅衣,正在灯下细细地打磨着一根银簪,神情专注。
听到门口的动静,老太抬起头来,见门口站着个头戴幂笠的娉婷少女,有些惊讶。
“小店即将打烊,若是要买环钗首饰,女郎还是请回罢。”
雪龙赶忙摇头:“店家误会,我不是来买东西的。”
她走近柜台,将那根攥了一路的汀花浮玉簪轻轻放置于台上,声音带了点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张。
“能否帮我瞧瞧,这根簪子,是个什么来历?”
灯火幽暗,玉簪在台上散发着柔和而明亮的光。
店家拿起簪子放在灯下,细细看了半晌,随即再看向雪龙的目光略带奇异:“女郎,这......”
雪龙赶紧接话:“价钱不是问题,多少价钱我都付得起。”
——咬咬牙能付得起。
自从她接到嘉宁皇帝的回信,青唐都那边再也没给她发过俸禄。
雪龙没辙,只能将她先前攒下的银钱拨出来花费,哪怕精打细算,时至今日也所剩无几。
她心里暗自盘算,若是这店家的价钱她付不起,就悄悄从嫁妆里拨出一小部分。
柜台后的老太却摇了摇头,目光在簪子和她之间逡巡几圈,口中小声嘀咕:“……瞧着不像是那种姑娘啊。”
雪龙一头雾水:“......啊?”
半晌,店家露出个不太自然的微笑,道:“我劝女郎一句,女郎为了自个儿的声誉,还是将这簪子丢了为好。”
雪龙蹙起眉头:“为什么?”
店家压低了嗓音:“因为,这根簪子是鸳鸯楼的姑娘们用的款式啊。”
鸳鸯楼又是个什么地方?
雪龙一片茫然地看着她,刚准备开口发问,就听店家继续道:“这簪子玉质上乘,花萼叶络都丝缕清晰。浮玉汀花,要想在一根小小的簪子上雕出这样的花叶,绝非寻常工匠可以做到。”
但相对于蜀国世家的高门贵女而言,受清雅风尚的影响,女儿家的发簪大多取自名贵香木,只偶尔用珠宝加以点缀。
像这根簪子一样繁复美丽的花纹雕饰,是绝无可能的——
雪龙瞧着店家欲言又止的脸色,福至心灵地猜到了“鸳鸯楼”的来历。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这是城中青楼的名字么?”
老太挑了挑眉,有些惊讶于她的直白:“你倒是不害羞。”
“而且,鸳鸯楼里的寻常姑娘,哪里用得起这么名贵的发簪,”店家道,“若是老身没记错,这根簪子曾经在青河城里随着一个人出现过一次。”
雪龙不由得直起腰背,问:“什么人?”
“不久之前,鸳鸯楼来了个绝色舞姬,去年一举成了鸳鸯楼的花魁。”
店家想了想,“去年鸳鸯楼在城中搭建高台,那花魁小娘子一支绿腰舞名动全城。那日老身也去凑了个热闹,依稀记得,那位小娘子发髻上......挽的似乎就是这支汀花浮玉簪。”
“只是花魁不常露面,女郎若是想要寻她,大抵要等上半个月,那位小娘子再次公开献舞的时候。”
......
走出春风落,雪龙低头看着手中的簪子,若有所思。
那日的袭截她和阿姐的“水寇”,为什么会将青河城花魁的发簪随身带在身边?
这根汀花浮玉簪,对那人而言,一定是万分珍视的东西。
看来她必须亲自去一趟鸳鸯楼,见见这位花魁小娘子了。
晚风吹起步道两旁青青柳枝,带起簌簌沙沙呓语般的声响。柳色间一弯明月洒下清辉,在地上投下婆娑破碎的影子。
雪龙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街上安静一片,连个行人都瞧不见了。
只有街对面的酒家还灯火通明。
在店里耽搁了些时候,现在时候已晚,连辆马车都叫不到了。
她认命地叹了口气,迈开步子,准备步行回驿馆去。
然而,就在她穿过街道,经过窥山水小楼时,二楼的窗户忽然被推开了。
有温婉缠绵的歌声从窗里飘出来,雪龙不由得抬起头来。
幂笠的白纱被晚风吹起,她与一个陌生的年轻郎君对上了目光。
那郎君生得年轻俊美,只是相对于二郎的矜贵,这人更像个十足的阔少公子爷。
公子爷脸上氲着薄薄的醉意,目光扫到她脸上,目光半晌没移开。手里捏着的酒杯一抖,酒液差点儿洒了一身。
雪龙皱了皱眉,刚想出声呵斥,忽然那郎君的脑袋缩了回去。
......像是被什么人拎着衣领拽了回去。
紧接着,那扇窗户“啪”的一声阖上了。
窥山水二楼雅间。
窗户啪的一声关上,沈行藏揉揉脑袋,“嘶”了一声:“灵均,你做什么啊?”
二郎松开了他的衣领,面不改色地走回座位坐下。
“那可是个难得的小美人啊!”
沈行藏声音有点可惜,“深更半夜的,小美人一个人孤孤单单,小爷本来还想请她上楼来呢。”
二郎给自己斟了杯酒,抬眼懒懒睨了他一眼:“怎么,今晚唱曲的歌姬不合你口味?怎么还有心思看别人?”
沈行藏眯着眼扫了那金红舞裙的歌姬一眼。
方才二郎忽然从座上站起去拽沈行藏,那抱着琵琶的歌姬吓了一跳,连曲子都止住了。
歌姬杵在一旁,略有点紧张地抬眼看向二人。
对上青年温沉漆黑的双眸,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大着胆子扑进了青年怀里。
香浓的脂粉熏香味儿扑面而来,金红色的薄裙像是层层绽开的花瓣,随着她拥住他的动作,柔若无骨地依偎在他玄青的衣袍上。
眼瞧着她整个人都要偎进他怀里,二郎面不改色,顺着她的力道,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微微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歌姬脸上的表情一僵,一时间动弹不得。
沈行藏哈哈一笑:“人家都对你投怀送抱了,我也不便夺人所爱啊。”
随即,沈行藏扬声唤来门口的伙计,随意抛了几个银钱给他,“下楼去瞧瞧那小女郎走远了没有,若是没走远,就请她——”
那歌姬的长发几乎贴在了二郎脸上,青年的脸色不着痕迹地一沉。
沈行藏还没说完,忽然另一边传来一声娇呼。
沈行藏还没反应过来,怀中触及一片温软。沈小爷吓了一跳,低头一瞧,那歌姬已经楚楚可怜地依在了他胸前。
他啧了一声:“你推人家做什么?一点不懂怜香惜玉。”
“不用请她上来了。”
青年站起身来,眼角扫到自己外袍上沾了些许女郎面上的脂粉,索性将外衣脱了搁在一旁。
他从衣袖里摸出个沉甸甸的荷包抛给伙计,“劳驾,去楼下找杨叔,劳烦他驱车追上那位女郎,把她送回去。”
伙计应了声是,刚打算离开,又被二郎叫住了。
“......别告诉她是孤的意思。”
伙计匆匆离开,二郎转过身,沈行藏已经搂定了那歌姬,借着她的手喝起酒来。
两个人嬉笑着闹作一团,二郎扫了他们一眼,兀自走回去坐下,给自己斟了一盏酒。
二郎:“不是说不愿意夺我所爱吗,中郎将这又是做什么?”
“小爷方才眼拙,理应自罚一杯。”
沈行藏借着歌姬的手又喝了一杯,笑道,“灵均,你这‘所爱’原来是那位路过的小美人啊,怎么不早说啊!”
“你是看上她了,还是觉得她是块炼蛊的好材料?”沈小爷好奇道,“这次是打算试哪种蛊?”
二郎嘴角抽了抽,修长的手指拿起酒盏,放到唇边抿了一口。
“胡说什么呢。”
青年垂下眼睫,话音里含了浅浅的笑意。
“这是我还没过门的娘子,我怎么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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