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宝月琉璃(七)

日子一天天过去,蜀中逐渐春深。

雪龙一行人初入青河城时,春风还料峭,而如今三月过半,柳条已然染了碧色。

春山倚丽水,绿湿遍野,烟树泼天。

青河城里湿润微醺的烟雾更浓。

青河城里一切照旧,只是不知从哪一日开始,传言像漫天飞扬的柳絮,还是在城中蔓延开来——

前来和亲的晋国公主在半道上被一窝流寇所劫,前来护送的使节,正是一年前覆灭的西泠军首领女儿。

然而,公主没了,一纸婚书送到了驿馆,送嫁的使节小郡主却要替嫁给世子,成为王妃了。

一时间城中流言纷纷。

有人可怜小郡主身不由己,孤苦伶仃一个人,还得了这么桩人人避而不及的姻缘;

而另外些人却认为这事蹊跷,公主的失踪指不定另有隐情,说不定是自导自演呢。

茶馆里的说书人编了无数版本的画本子,传得满城沸沸扬扬,雪龙却兀自窝在驿馆里躲着闲。

小园深院,明窗潇洒,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

清风中海棠花枝自窗棂探进来,摇漾如线,雪龙坐在窗下抱着猫,手上翻着一把薄薄的纸片。

纸片被风哗啦啦吹起,隐约可见纸上画着人像。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薄纱珠帘掀动,新来的女侍微雨端了个朱漆八瓣托盘走进屋内。

盘内置着一长串嫁妆的清单,正打算交给雪龙亲自确认一番。

相宜郡主与世子爷定下亲事的隔日,宫中就送来了一批女侍,密密麻麻跪了一整个庭院,将雪龙吓了一跳。

雪龙不喜欢太多人伺候,便只留下了这个个稚气满面的小姑娘。

小丫头出生在宫里,原先在绣衣局当差,前些日子宫中遣散了一批宫人,她才被侥幸放出宫来。

那日山川落雨,云织的雾气将园林点染得如同仙境。得知她还没个名字,郡主想了想,问她:“‘微雨’二字,好不好?”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微雨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也喜欢这位温和亲切的新主子。

恰巧此时春风自窗口吹进来,将桌上一张泛黄的画像吹落在她脚下。

她低头一瞧,上头画着个长须尖脸的老头儿,老头儿头戴纱帽,身穿深灰儒衫,双目死鱼眼似的朝前看着,颇有几分滑稽。

微雨弯腰拾起那张薄纸,恰好雪龙撑着下巴转过头来,见了她,眉眼弯弯一笑:“你来得正好,快帮我瞧瞧。”

她今日穿了身天水碧的襦裙,满头乌发用木簪随意挽了发髻,朱红的发带垂至肩头,更是明艳不可方物。

小女侍心下疑惑,将托盘搁在一旁走过去。

走近了桌边,微雨只扫了桌上那叠画像一眼,便睁圆了眼睛,结巴起来:“这是、这是......”

只见那一张张纸上最显眼的位置,无一例外画着不同男子的小像。

这些郎君,样貌参差不齐,有的清秀风雅有的不修边幅,年龄更是上至古稀下及弱冠。在画像边上,用很小的字草草写着几行文字。

匆匆一瞧,似乎是生平背景一类。

微雨涨红了脸,内心诧异不已。

郡主不是已经许了人家吗?看这么多郎君画像做什么?

雪龙瞧了眼她扭扭捏捏的脸色,一时没反应过来,手指点了点镇纸底下压着的一张纸:“喏,你瞧。”

——那张纸被单独放在一旁,一看就是雪龙单独挑出来的。

画上的男人已经不年轻了,但看着清矍儒雅,笑容温和,头戴漆纱笼冠,似乎是个士人的打扮。

可气度不凡,和世家大族故弄玄虚之风截然不同。

眉目之间,似乎有点熟悉。

微雨呆了一呆,难不成郡主喜欢这样的?

那可有点麻烦,她心中隐约为日后世子爷捏了一把汗。

她盯着看了半晌,审慎地开口:“......女郎喜欢就好。”

这话一出,轮到雪龙不解了。

雪龙眨眨眼,好半天才领悟出微雨的意思,噗嗤一声笑出来:“傻微雨,难道以为我是来选面首的?”

难道不是吗?

微雨闹了个红脸,悄悄地瞥着郡主,见她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会错了意。

雪龙笑道:“你仔细瞧瞧,这些都是郎中的画像啊。”

微雨定睛一瞧,只见那张被挑出来的小像旁,用极小的行楷写了一行字——

“晏坐山萍野先生,专解蛊法毒术,精通疑难奇症。”

“我打算择日去拜访这位郎中。”

微雨愣了一下,就听见雪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瞧了不少郎中,唯独这位先生对于蛊术有些研究,似乎从前还在太医院当过职,最是恰好不过了。”

青河城里郡主和世子爷的故事传得沸沸扬扬,雪龙在驿馆里也没闲着。

她让雾峤在城中搜寻了许多郎中的信息,汇总成小册,每日就坐在窗下细细地看。

日后去了世子府邸,毕竟受限颇多。

虽然这些日子那情蛊再也没犯过,她仍想要在自己出嫁之前,先找个精于毒术蛊道的郎中瞧瞧自己的情况。

微雨瞧着桌上被风掀起折角的画像,忽然“啊”了一声:“女郎,这位郎中,小人有印象!”

雪龙有些意外,“这位先生不是隐居在山中么,你见过他?”

小女侍的脸上划过一丝纠结的神色,似乎在犹豫到底该不该开口。

半晌,她才悄悄凑到雪龙耳边:“小人在宫中当差的时候,见过这位先生。”

“那日小人走走在官道上,迎面就看见了这位先生和大司马一同走过来。”

大司马桓胥平日里出入王宫如入无人之境,小微雨虽不认得那位郎中,但自然认得桓胥,连忙让到一边,下跪让路。

“大司马平日里雷霆万钧,但对那位先生却很是和颜悦色,两个人似乎在说什么多年前在江北的旧事。”

微雨道,“当时小人没听清那位先生的名字,只记得好像姓陆,叫陆......陆……”

雪龙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敛去了,挺直了腰板:“——陆中宵?”

微雨眼神一亮:“对,就是这个名字!”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雪龙脸色不对,问:“女郎,是这位先生有什么问题么?”

“没什么问题,”

雪龙低声道:“只是这位先生,是我阿爹的一位故人罢了。”

还是一位赫赫有名的老熟人。

......

雪龙的阿爹曾经是青唐都的禁军都督,也是折荆太子麾下赫赫有名的幕僚。

太子年轻有为,与当时的簪缨世家格格不入,朝中诸多寒门臣子都是东宫幕僚,而其中除了温双壑,还有一位医术高超的年轻郎中。

郎中名叫陆中宵,精通岐黄之道,在青唐都颇有名望。若是一切顺利,这位陆大夫日后将成为晋国的太医令,一生顺遂。

直到折荆案爆发。

东宫血流成河,只有即将临盆的太子妃留下一命。

当年蜀晋二国尚能和平相处,蜀国曾在全国广寻美女,封为公主嫁往江北。

这位曾经的蜀中第一美人从东宫被押至点春江畔的一艘船楼上,被日夜看管起来。

但饶是众人私下怜香惜玉,晋蜀两国无数双眼睛,还是盯住看她腹中未出生的孩儿。

只待屋中传出第一声婴儿的啼哭,兵士就会冲进屋内,将这孩子活活掐死,

只是王妃临盆那晚,江畔电闪雷鸣,哗啦的雨水和浪涛盖住了婴孩的啼哭,她拼着所有的力气,将孩儿交给了身旁的陆中宵。

后来的事,温双壑同雪龙讲起的时候,总是长长叹息。

兵士闯进来的时候,公主一口咬死,只说生下的是个死婴。

却没成想身边的侍从不堪重用,一封书信将陆中宵带着孩儿遁逃一事告诉了大司马。

桓胥勃然大怒,先是在江边就地斩杀了所有执勤兵士,又以国君的名义下了一道惊世骇俗的旨意——

搜索江南江北方圆十里以内的所有城镇,凡是家中有不足月婴孩者,不论婴孩性别、身份,就地斩杀。

一时间人心惶惶。

可是公主托孤前,并不知晓——陆氏娘子,刚刚于半月之前诞下一个男孩儿。

三日以后,陆中宵出现在桓胥面前,在公主绝望的哭嚎声中,亲手将襁褓亲手交给了桓胥。

小皇孙被活活摔死在阶下,鲜血浸透了襁褓。

本该封王加爵的陆中宵,却在蜀国太医院当差几年后便致了仕,从此隐居起来,深居简出。

却没成想,居然在这儿被雪龙碰上了。

......

“......女郎?”

雪龙回过神来,只见微雨有些忧心地望着她:“女郎怎么突然发起愣来了,是小人说错了什么吗?”

“无事,你别多想。”

她余光瞥见微雨搁在一旁的漆盘,脸色僵了一下,“世子府邸又送东西来了?怎么又有清单?”

微雨小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是啊,这已经是世子爷第三回送来聘礼了呢。”

一车一车的金银绮绣被不断送进驿馆,澄灿得叫人睁不开眼。雪龙不得不专门空出一间屋子来存放这些沉重的大箱子,仍是越堆越多。

她有些头疼地看着清单上一长串的条目。

世子爷不仅真情实感,而且财大气粗啊。

微雨离开后,雪龙独自一人在窗下坐了一阵。

橘猫在她手臂间打着呼噜睡着了,雪龙一只手移开镇纸,将那差点被春风拂走的陆中宵画像捉进了手里。

落花自窗口纷飞进来,落在她手中的薄纸上。

牺牲了太子遗孤,换回了自己小儿和方圆十里内所有婴孩的性命。

太子遗孤的死击碎了折荆太子幕僚们的最后一点希望。

经此一案,晋国朝廷大动荡,世家大族们重新占据了朝中大多数位置,而旧日的幕僚们,也在此后的十几年里天各一方。

雪龙听闻,此后公主便陷入疯癫,被接回了青河城,多年来一直羁押在城中。

于某些人而言,陆中宵是恶鬼;但于另一群人而言,他又是浮屠。

青天白日,朗朗人心,曲折是非自在人心。

可人心本身,是否也有是非之分呢?

雪龙抬起头来,只见屋外春日暖阳,灼灼其华。燕子停于枝头树梢,泉水叮咚,一派春浓好风光。

她叹了口气,心里暗自下了决心,明日就去晏坐山找陆中宵。

作者有话要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临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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