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三刻。
还有不到十五分钟晚市就要开始营业了。
国营饭店的后厨里,独立于熟食区的点心房被透明的玻璃一隔为二。
左边是公共的冰箱、储物柜和水槽,中间的加工台、备餐区还有右边的调味品区和灶台区则被一整面玻璃移门隔开,互相透明又互不干扰。
两边各有头戴白色高帽,身穿雪白厨师服的三个师傅正围着灶台忙而有序地进行着手上的活计。
这厨房还是今年夏天刚改造完成的。
据说是餐厅部的负责人刘闻涛在年初得到了经理的指示,说因为现在北京的旅游业高速发展,作为长安街上的金字招牌,国营饭店在过去的一年里不光接待了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今年起还陆续迎来了好几拨外国友人。
所以饭店领导大手一挥,国营饭店的改革也要跟上国际化发展的脚步。
这不,刘闻涛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学习外国餐厅的经营理念,又请来据说是留洋归来的设计师,参考上海西餐厅的装修,对前后厨都进行了一番设计改造。
尤其针对后厨还特别强调一句口号:
让干净、卫生和安全看得见,摸得着,顾客吃得安心,我们才能放心!
不论改造期间的一番折腾,林大海还是挺喜欢自己这被改造后的一亩三分地的。
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他把手里刻到一半的模子搁下,喊来自己的徒弟玉竹。
“竹子,你手里那面团揉得差不多了,再加点花生油就放到冰箱里松弛去吧,刚好一小时,咱们赶在下班前把明天一早要用的玫瑰云腿馅给赶出来。”
说着,林大海又看了眼手边快见底的陶瓷小缸,冲徒弟补了一句,
“回来的时候顺便拿两罐密封的玫瑰花瓣过来,咱们酱快用完了,我再熬些。对咯,要上面贴着京西妙峰山的那两罐。”
和徒弟交代完,林大海继续手里的活。
只是没过一会,他就看见竹子两手空空地苦着一张脸跑回来,眼神还不住往玻璃门的另一侧瞟。
林大海见不得他这副忸怩样子,开口轻呵道,
“又怎么了?”
何玉竹悄没声儿地把眼神收回来,低头向师父告状,
“师父,妙峰山的玫瑰花瓣都被那边拿去装饰那劳什子的奶油蛋糕去了,王利那小子说今晚宴会厅有人过生日,每桌都要上一块奶油蛋糕,要用玫瑰花装饰,所以柜子里的都被用得差不多了。”
告完前头的状,何玉竹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开口道,
“最近像这样的事都发生过好几次了,采购补货补得不及时,好些原来只有咱们用的材料都被那边分去了,不止一次耽误事,师父你也不和上面说说。”
听了竹子的回话,林大海也皱起眉,
最近正值中秋,饭店里打包外带的单子变多,他们中点房几乎是加班加点的在做月饼。
这个节骨眼上把玫瑰花瓣都用完了,玫瑰云腿馅明天一早指定就卖不了了。
这可是他们中点房的招牌。
但这时候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他抬头看着对面忙碌穿梭的身影,语气不变地和小徒弟交代,
“玫瑰馅的没了,就多做一批红豆沙的吧,别忘了加些松子仁进去。”
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林大海继续刻起了手里的模子。
晚上回家的路上,林大海还在想竹子的那句话。
他也在反思自己。
作为中点房的大师傅,他一向觉得自己要做的就是接好师父传给他的衣钵,把手里的活做精、做好,让那些客人爱吃的点心几十年如一日的都是那个味。
他没想过创新的事。
老祖宗的东西变着花样来,那不成胡闹了吗。
但事实却告诉他,现在中点房的地位就是不如以前了,外面号称得了老字号传承的饽饽铺雨后春笋般一家接一家地开,西点房又总有些外国点心引得客人吃个新鲜。
他是不是也该跟上时代的潮流?
心里装着事,走进院门的时候他就没留意到院里的四人此刻都正围坐在八仙桌前,人手一块黑色的小方糕啃得津津有味,一时都没人注意到他进来了。
还是林聪聪第一个看见爸爸的身影,迈着小短腿,像小炮仗一样噔噔噔冲向门口,被林大海一手抱起来后把手里啃了一半的枣糕递到林大海嘴边。
被儿子塞了一嘴,林大海下意识地就品尝起了嘴里的方糕。
甜而不腻,韧而不松,有红枣的甜香,却又不是单纯的枣糕,口感更丰富,味道也更鲜美。
一口咬下去他能吃出来葡萄干、核桃仁还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干果的味道。
干果……
往常做五仁馅的点心,他也会混杏仁、花生、核桃仁等好几种干果进去,但做出来都不是这个味。
好像用类似的几种材料调出的五仁馅,吃起来就让人没那么有食欲?
他看向家人目光汇聚的对象——
当事人正一脸期待地等待着他的点评。
最近事多,自从这个侄女来到家里后,他还没和她好好讲过几句话。
但林大海也听了不少妻子夜晚私下相处时对他的感叹,无非是远道而来的侄女多么懂事,而她亲哥又是多么不靠谱。
现在知道眼前的小丫头正是做出手里美食的人,又猛地想起自己手里还压着的艰巨的任务,林大海一下子来精神了。
叶明月等的就是他的询问。
她把自己这道点心的工艺和自己背后的想法和林大海一一道出。
听完,林大海陷入了思考。
照叶明月的说法,她手里还有好几道特别的点心方子,尤其有一道叫什么巴哈力瓦的,她说因为手里的材料不够,今天还没法做,等过两天做出来了绝对能让自己赞不绝口。
他很期待。
如果这些点心真的能参选品鉴会又能被选上,奖金全都分给她自然没问题。
虽然默认参赛的厨师必须得是饭店里的职工,但林大海也不会去贪这笔本来就该属于侄女的钱。
问题是她说的那个原材料供应的事。
林大海知道饭店里的采购都有章程,而这所谓的章程很多时候其实就是和采购的情分。
林大海本人在单位里做事中规中矩,不得罪人但也不特别讨好人,在采购跟前就是个面子情,所以他还真不知道如果把叶明月大胆的想法提出去之后,最后的结果能不能如她所愿。
但这个忙他是很愿意帮的。
就算饭店里行不通,他在外面也有自己的关系,可以帮她去打听打听嘛。
因为带来的干果不多且要省着用,这次叶明月就只做了一人一小份的量。
等一家人分食完剩下的果仁枣糕后,几人就一起去洗手吃饭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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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
到了相约去叶雪晴家里过生日的时候。
临出发前。
看见叶明月脚上还穿着那双土旧的布鞋,身上也是一身不起眼的灰蓝色毛衣和蓝色长裤,林彤彤果断拉着叶明月来到自己的衣柜前。
不用想也知道,今天去给叶雪晴庆生的同龄人里肯定有不少大院子弟。
那些人家境都不错,到时候一个个打扮得漂亮洋气,叶明月站在里面还不土得扎眼。
虽然她也没几身好衣裳,但在这种场合下做到不显眼还是足够的。
当然,这里的显眼指的是负面的那种。
于是,先是被安排换上了一件驼色的高领绒线衫——林彤彤觉得这个颜色很适合秋天。
高龄毛衣穿在有些人身上显得没脖子,穿在叶明月的身上只显出她的脖颈修长。
林彤彤满意地点点头,又翻出一件压箱底的珍珠扣米色羊毛大衣,这件还是她从叶文绣的衣柜里薅来的。
捯饬完上本身,林彤彤还帮叶明月简单盘了个发。
下半身她是没辙了,叶明月的身材太好,明明是差不多的身高,她的裙子给叶明月穿却都太短了。
现在换了上衣和外套,原本的这条裤子也就勉强能看吧。
看着林彤彤遗憾的眼神,叶明月犹豫了一下,主动提出去换一条自己从新疆带来的裙子。
林彤彤挥手赶她,
“原来你带裙子了,那你不早说!你快去换吧,我在外边等你。”
回到房间,叶明月从行李里取出一条黑色的棉布半身长裙,裙边是一圈交错的蝴蝶和玫瑰刺绣,刺绣缀在裙角,走起来像有真的蝴蝶在脚边翩然欲飞。
望着镜子里的人,她好像看见了上辈子熟悉的自己,优雅,得体。
美得像一件没有情绪的摆件。
挥去脑海里的念头,叶明月走出卧室。
还没等她说话,林彤彤就像一阵风一样地冲过来,蹲下身伸手想去摸叶明月裙边的刺绣。
叶明月的美貌这么多天下来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再说了,美人好好欣赏就行了,再美也不是她能拥有的。
但这条裙子就不一样了。
“明月,你的这条裙子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款式,是在外面买的吗?这样一条裙子很贵吧?”
听到她由衷的赞叹,叶明月含蓄地笑了,
“不是,这条裙子是我自己绣的,在我们那里每个维族姑娘都会绣,俗话说,维吾尔族人民戴的是绣花帽、折的是绣花衣、穿的是绣花鞋、扎的是绣花巾、背的是绣花袋。这点手上功夫大家都有,等下周闲一些了,你陪我去挑线,我给你也绣一件衬衣领子。”
换好衣服,两个姑娘一边说笑,一边相携往门外走去。
先前懒得认真打扮,是叶明月真的觉得没有必要。
女孩子都爱美,之前从新疆来北京,为了不露怯,她自然也带了几身漂亮衣裳。
但那都是上辈子第一次出发前的心态了,这辈子的她生活里的唯一目标就只剩下搞钱。
至于穿着打扮嘛,不失礼就行。
再说到今天宴会的主角,叶雪晴这个妹妹。
对于她的看法,叶明月的态度也挺单纯的。
不喜欢,也不讨厌,事实上,她也很难讨厌一个人。
也许是因为在新疆长大的单纯经历,再加上上辈子结婚后她一直生活在一个相对象牙塔一样稳定的环境里,叶明月很难以恶意去揣测和对待身边的人。
她不擅长热热闹闹地和人打交道,但她心思细腻,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好,这种好是润物细无声的,所以一般人在一段时间的单独相处过后,很容易就会像林彤彤这样喜欢上她。
而叶雪晴,虽然上辈子她们两人之间没有太多交际,叶雪晴对她也一直很亲近,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两人的相处没那么自然。
嫁给佟闻海后,在一个圈子里的她们也只是维持着不咸不淡的交情。
...
一路乘81路公交车到了城西,叶明月在一栋两层的红砖楼房外站住,小楼临街,没有院子。
原来这就是叶贵林的家。
还没等仔细观察一番周围的环境,叶明月就看见从门内走出一个梳高马尾穿白色公主裙的少女扬手朝自己和林彤彤打招呼,
“彤彤,你们来啦。”
少女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得体笑容,嘴里和林彤彤打着招呼,眼神却似好奇般一错不错地看着叶明月。
作者有话要说:都看到这里了留个收藏再走嘛m( _ _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