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彦楠没有出现在病房。
闻樨一直等他到了中午,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他。
电话里传来播报登机的背景音。
“我在机场了。”他的声音里有真诚的歉意和隐约的无奈,“抱歉,临时有事要赶回去。”
闻樨只简短地说了句“一路平安,回头见”,便挂了电话。
“就这样?”一旁的卓芩看不下去了。
闻樨这个当事人反而一脸平静,冲着好友点了点头。
她不是装作淡定,是真的没有半分气恼。准确地说,甚至在昨晚她便有预感——江彦楠今天不会来。
夜里醒来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她正下意识准备唤“江彦楠”的名字,病房门便被轻轻推开了,走廊的光从虚掩的门缝里洒进细长的一条。江彦楠从外面走了进来。她闭上眼睛,打算等他来到病床前再睁开眼逗他。
他的步履蹒跚,宁静的病房内听得到他手杖点地的声音。
不一会他停了下来。她听到了病床旁他微chuan的呼吸,正想睁眼睛,就听到他的轻叹。而后,额头上方感受到一股温暖的体温和洗手液的淡香。
是他的手掌——离得那么近,甚至刮到了她额前的碎发和肌肤上细小的绒毛,撩得她微痒。
可是那只手最终没有放下来。
她听到他转身前轻轻说:“晚安,闻樨。”
闻樨把手机放到枕边,接过卓芩递来的切好的苹果道:“别替我不平,他有他的苦衷。”
“哎,话说回来,不过他这次能大老远过来,说他对你没有半点心思我也是不信的。”卓芩一副琢磨的表情道。
“对吧?我也这样想。他要回去就由他回去,我又不是找不到他。”
“怎么?难不成你还要主动出击啊?依我说,倒不如晾他一晾——有些男生就吃那一套。”
“他没那么幼稚。”闻樨笃定道,“我问你,当初你和应浔,是谁比较主动的?”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卓芩面色一红,眼底溢出甜蜜。
“我猜,无论是不是你先主动的,你一定也是明里暗里给了他很多的鼓励,他才和你在一起的,对不对?”
“应浔他已经很勇敢了。”卓芩一副忍不住爱人辩白的模样,“不过我比他更勇敢,几次接触后我感觉到了他对我的不同,所以我就直接问他了,问他是不是想追我……他几乎没有犹豫就说:是的!”
闻樨也跟着卓芩一起笑意加深:“那从你们彼此萌生好感到互相表白心意,中间也隔了很长时间吧?”
“那是挺久的,前后加起来得……四五个月。四五个月里我们好像都在一种试探、躲避、又忍不住吸引接近的过程中。”
“也有纠结吧——无论你还是他。”
“哎,不纠结是假的。不瞒你说,你也知道他有听力障碍,我当然会想到这一点对我们日后生活的影响。我猜,他考虑的就更多了。”
“这就是了,所以我理解江彦楠。你应该看到,他这次来拄着手杖。”
“你的意思是……?”卓芩一脸恍然大悟状,“难怪从你们重逢到现在,他的一系列行为都挺矛盾的,原来根源在这儿!他是多久前发生的意外?”
“我没有仔细问,只知道是我给他发邮件之前,所以他没有回应我、甚至不敢看我的信。”闻樨道,“坦白说,劝人勇敢容易,易地而处自己也未必做得到。我当年失明、脸上疤痕又没有修复的时候,我也不想被他看见,如果那时候他跟我告白,我大概跑得比他还快。”
“照你这么说,他肯不远千里飞过来表达关心,哪怕‘撩完就跑’,也算是很有勇气的了?”
“难道不是吗?”闻樨单手托腮,“我要做的,就是让他相信一件事……”
“什么?”
“我也很勇敢。”
八月底,闻樨的工作告一段落。出院以后她又坚持了一个月的拍摄,而后又忙着处理闻氏慈善基金会的工作。九月初的一天她终于得闲,便去了江彦楠的贝壳博物馆。
她没有提前通知他,如普通参观者一般买了票入场。沿着螺旋式上升的楼梯往上走,回忆起当时江彦楠陪在左右参观的情形。他上下坡时那些辛苦的细节此时她才注意到,经常都需要扶着螺旋楼梯的扶手借力。再往前推想,第一次重逢时,他走路的样子其实也是有些别扭的,所以他甚至没有替她端咖啡。
身体变成残疾的事很难张口吧?她的心感到钝痛,可是,一想到他不顾身体不便且注定要袒露自己最想隐瞒的那一面,却还忍不住飞到自己身边时,她又觉得温暖震撼。
虽然知道自己很冒昧,可她还是尾随着一名馆员从工作人员通道走进了办公区域。
她几乎立即被发现了,正要解释,那位馆员却抢先道:“我见过你!你是江馆长的朋友?今天也是来找江馆长的吗?”
“啊……是啊,馆长现在在办公室吗?”她强作镇定。
“在的,我带你过去?”
“上次来过,我认得路,我自己过去就好了,谢谢!”说着便加快脚步走了。
来到江彦楠的办公室前,她鼓起勇气敲了门。
“进。”声音是江彦楠本人。
恐怕她是被当成来找他的工作人员了。不管了!她心一横推门而入,四目相对时有几秒的沉默。
“闻樨!怎么是你?”他从办公椅上倏然起身,打了个趔趄。
“你不来找我、我就来找你啊。”她笑着得自然又大方,语气里并无嗔怪,“我们差不多有一个半月没联系了。”
“你回来也没有告诉我。”
“哦?我说了你就会联系我了吗?”
江彦楠怔了怔,低声道:“会,我说过请你和卓小姐吃饭。”
“那顿饭先欠着……今晚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叫上卓小姐吧,还是我请。”
“少耍滑头!”闻樨笑吟吟地道,“偏要叫你欠着那顿饭。”
“我以为我上次已经和你说清楚了。”江彦楠低声道。
“你说什么了?”闻樨不紧不慢地反问,“你指的是拄着手杖千里迢迢赶到我身边,向我展示你现如今有了残障,这就叫说清楚了?”
“我觉得,很多话已经不需要再往下说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两个都贫病交加、基本的生存都成问题,那么我可以理解你说的话。可是,以我们两个的经济条件,你的腿又算得上什么障碍呢?”她绕过办公桌,站定到他的面前:“你瞧,大多数时候,你甚至都不需要拄手杖……”
蓦地,闻樨敏锐地觉察到他的脸色大变,气氛变得瞬间冷凝,似乎有冰块封住了她的口,令她无法再继续把话说下去。
江彦楠退后一步、面有寒霜地冷笑了一声::“呵,我拄不拄手杖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觉得一个瘸子愿意坐着飞机去外地看望一个老朋友就是对对方动心了吗?你想多了,我不过是念在当年的情分!还有,不怕你生气,我承认,被一个年轻漂亮又能力出众的异性表白,本身是件很满足虚荣心的事。一个在校园里曾经很受欢迎的风云人物、在变成一个可怜的残废以后已经很多年没有异性缘了,你的出现确实给我带来一些安慰。——好吧,我承认,你也使我有一点感动!有一瞬间我不禁想‘不如就接受你的好意吧’!你一个大好前途的姑娘都不在乎‘向下兼容’一个残废,我一个残废的人又有什么损失的?可惜最后我还是良心发现了!我不想骗你——我对你没有那种想法。如果你觉得,你的自尊心不允许连一个残废都搞不定的话,你就继续自讨苦吃好了,我奉陪!我是不在乎身边多一个拿得出手的女朋友、至于你能忍受一个瘸子男朋友多久,随你!”
闻樨看着他,不知为何联想到那些狗血爱情剧,这种场景下,男主多半是要挨女主巴掌了。
那番话是极伤人自尊的,不管真假,闻樨都觉得句句如鞭,抽得她无地自容。
她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也无力分辨其中真伪,只想马上离开这里。
她失魂落魄地跑出了江彦楠的办公室,满脸泪水,期间还险些撞到了另一间办公室走出来的工作人员。
再次回到博物馆展示厅,站在一枚巨大的库氏砗磲标本展示柜前,她跑不动了,努力调整呼吸节奏,让自己平静下来。
再次抬眸,玻璃上赫然映出江彦楠的面孔,她此时又羞又恼,一句话不说就推开他跑了。
“闻樨,你不可以就这样跑出去,你是开车来的吧?你不可以在这种情况下开车!”江彦楠在螺旋扶梯口喊道。
他的声音很大,在安静的展厅内显得突兀。闻樨却对此假装充耳不闻。
装听不见毕竟不是真听不见。她知道江彦楠在身后追赶他。他追出来的时候没有拿手杖,恐怕在这种坡道上是走不快的。
她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甚至偷偷回头看他。
他的抬腿似乎有些乏力,足尖有些绷着,两腿交替向前的姿势很别扭。
原来他没有拐杖的时候,走路是这个样子的,这一次她才看清楚。
“闻樨,你别拿生命赌气!”江彦楠追得有些气chuan。
这句话反而刺激到了她,她扭过脸不看他,仍旧快步往下走。
“先生,你没事吧!”身后不远处传来惊呼。
闻樨心一紧,果然见到江彦楠趴倒在地,一手还扒拉着栏杆试图爬起来的窘态。
她想也没想就往上跑回去了。
“江彦楠!你是白痴吗?明明知道自己跑不过我,还追出来干嘛?”她的声音里哭腔比先前更甚。
“我怕你闹着情绪就马上开车,太危险了!”见她回头,他的表情一下子松弛下来。
“怎么你要给我当代驾吗?”她余怒未消,开始口不择言。
他垂下头,闷声道:“以我目前的情况,或许可以考C5驾照。只是就算我拿到证,你的车我也开不了。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派人送你。”
她知道自己击中了他,不觉和软了态度:
“你还能起来吗?要不要我去问工作人员借个轮椅?”
“不用,我可以。”江彦楠甚至拒绝了闻樨伸来搀扶的手,自己扶着栏杆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江彦楠,我是故意气你的。”
“你指什么?”
“代驾。”
“你说得也没错啊,我连你的代驾都做不了。”他的脸色因为用尽全力从地上起身而泛红,连眼圈也是湿湿红红的,嘴角若有似和无的一抹轻笑,透着无奈自嘲。
“江彦楠,你说的那些鬼话,我一个字也不要信。”她贴近他,把他逼到紧靠楼梯扶手,“那天晚上,你在病房偷偷摸我的额头,我都知道。”
“……我没有。”
“你的确缩回了手,可是……”闻樨把自己的手掌伸向他的额头,在和他的皮肤相距毫厘间停住,“你掌心传来的温度,我记了很久。有些东西,不是撤回就可以当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