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飞机后,江彦楠和卓芩还坐了好几个小时的车。多亏卓芩本身是搞旅行社的,因此地接的车辆早就妥帖安排,从机场到医院,已经是用了最快的速度。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色已擦黑。
进病房前,江彦楠先和卓芩打招呼去了趟洗手间。为了避免麻烦,一路上他都没怎么喝水,但此时也到了纸尿裤负荷的极限。
在出发的机场,卓芩见他拄拐时以为他受了伤,关切了几句,他没否认也未承认,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事”。卓芩显然没有往坏处想,甚至露出了玩味的表情,恐怕是觉得他带伤探病是情难自已,还在为自己的闺蜜感到高兴呢。
只是一会闻樨要是问起他的腿,他该如何作答?也许也只能撒谎说是一时不慎扭伤。
可这样隐瞒真的好吗?
鼓起勇气走进病房,卓芩正在和半坐的闻樨说笑,见他进门,两人的笑容更深。
“江彦楠,你腿怎么了?”闻樨像是意识到了哪里不对,顿时收了笑意。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杖,却止步不前。
“我先回酒店了,江彦楠,这里可交给你咯。”卓芩起身,笑笑地朝病房外走去。
“大老远来,也不陪我多坐会。”闻樨半真半假地努嘴撒娇道。
“得了吧,亲闺蜜,不玩虚的,我也是真累了,明天白天再来看你。”从江彦楠身侧经过时,卓芩还不忘使了个眼色。
江彦楠缓步往病床边走,他想努力控制步态,却因为坐了大半天的飞机和车,腿部越发无力。他知道,在闻樨面前,他的异样掩饰不住了。
“你的腿怎么了?”
这是闻樨今天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他很想像被卓芩误解的那样说自己只是不小心扭伤,可是当闻樨蹙眉凝望他的那一刻,他决定吐露一部分的真相,哪怕那很残忍。
“因为一些原因,我残疾了。也许前两次你没有看出来……”因为没有看出来,所以才会对他这样的人还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闻樨微怔了几秒,眼底有泪雾,手却伸向了他,挽住他在床沿坐下:“原来是这样。”
——不!
江彦楠的背脊不由一僵,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残疾只是让闻樨更加确定,他之前的“保持距离”并非心中无她。她虽然眼眶充满潮意,睫毛还挂着细小的泪花,柔情却在唇角漾开,铺满了整张脸颊。
“多久前的事?”
“好几年了。”他的胳膊微微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哦,在我给你写那封邮件以前?”
“嗯。”
“我明白了。”
不,闻樨,你完全不清楚状况!江彦楠恼恨自己怯懦,竟张不开口告诉她自己真实的病情。
“你不想问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吗?”他心情复杂矛盾地问。
“我不问。有一天,你自己想说,再告诉我。”闻樨柔柔地道,将他的身体扳向自己,“我经历过失明,那时候,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的情况,我也是复明之后才有勇气给你写信,我想,我明白这其中的苦衷。”
“可是我不会好了。”他咬牙说出这句话。
“没关系啊,你知道吗?你刚刚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第一眼根本没看到你拄着手杖哎!我只看到了闪闪发光的江彦楠。”
他被她诚挚热烈的语气震撼到,她甚至不是用那种小心翼翼的安慰口吻,而是在直白的诉说衷肠。
“你这几天身边没人照顾吗?”他岔开话题。
“有啊,你们来之前,我的助理在的。只是他也是男生,晚上陪护也不方便的。我这边好多了,又是住的单间,万一有需要可以随时叫护士。
“没有通知家人吗?”
“我爷爷年纪大了,又经历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我不想他担心。”
江彦楠后悔遇到她的伤心事:“好了,不说了,躺下。”他问,“吃过晚饭了吗?”
“订了餐,还没送来。对了,你也没吃吧?我多订了两份,你随意吃点吧。”
正说着,护士送来了今晚的餐食。江彦楠此时确实又饿又渴,也就和闻樨一起吃了。
“看你恢复得不错。”见她吃饭胃口很好,他放下心来。
“其实我是好多了以后才联系的卓芩,你知道他,病人有时候会很想撒个娇。只是真正病得七荤八素的时候,是连撒娇的力气都没有的。”她看向他,眉梢唇角同时勾起,“我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她替我把你‘逮’来了。”
江彦楠暗暗苦笑:哪是别人把自己千里迢迢“逮”到这个地方,这甚至称不上“愿者上钩”,简直是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来靠近她!
“对了,你今晚留下陪我吗?这里有陪护床,你可以睡。”
“你不是说男生陪护不方便吗?还有护士也可以照顾你。”
“那怎么一样?而且我不需要特别的照顾,只是想你能陪陪我。”
“我……我对床的要求很高,医院里的床垫我睡不着的。但我可以等你睡着了再走。”江彦楠很想冷硬拒绝,但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何走了样。
“也好,你今天一整天确实也累了。回酒店休息肯定更彻底一些。”闻樨的话音里没有失落只有满足,“你回程票买了没有?明天还来看我吗?”
“还没,我来之前不确定你这边的情况,也不知道自己会待几天,不过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可能明天……”他看了眼闻樨盯着自己一脸舍不得他离开的表情,迟疑着改口道,“或者……后天回去。”
“后天说不定我都可以出院了。”闻樨笑得很开心,一双眸子里都似乎盛满了期待,“到时我和你一起走呀。”
“身体要彻底养好了才可以,别逞强。”他把吃过的餐具收到一边,“又不是回去就不碰面了,出院的时间还是要听医生的。”
“你回去后真的还会约我吗?”
病房里一时变得安静,闻樨微扬起头,在等待一个回答。
江彦楠终究温柔地笑了笑:“想什么呢?我之前就和你那朋友说过,等你从内蒙回来要请你俩吃饭的,不信你问她。”
“好吧,我其实也不想自己做事有头无尾,等出院后我打算把手头的工作完成好再回家。”
江彦楠大惊:“你都把自己搞住院了,还惦记着工作?我听说你还让suv的行李架倒下的行李砸伤了手臂,你还能拍摄吗?”
“没伤到骨头,已经好差不多了。”闻樨叹息道,“你知道吗?本来我在抢拍弧状积雨云,可突然风速变得太快了,我和助理两个人都抓不住车顶的行李,不小心被砸到了一点,幸亏也没什么大事。只是那些牧民太惨,后面有经历了巨大的冰雹袭击,损失惨重,我后面的拍摄重心就由气象转到了人文。也许并不是我最擅长的,可是那一刻我心里是有拍摄的yu望的,我想拍被天灾毁掉的庄稼,想拍灾后瑟瑟发抖的家畜,更想拍那些需要帮助和抚慰的受灾群众。”
“闻樨,我明白你的感受,只是不放心你。”说出这句话的下一秒他便拄着拐,如触电般弹远了两步。
他后悔自己说话不过脑:已经是这样一副身体,他为什么要流露毫无助益的关心、为什么要给她毫无必要的希望?
“那你留下,陪我一起拍摄,顺便还可以参与救助当地牧民。对了,我已经让闻氏基金会也送来物资了,应该这两天就能到。”
“我行动不便,这种场合只会给人添麻烦。”他硬着心肠说道。
“也许你说得有道理,我也绝不是要勉强你,只是我想你知道,就算在‘展翼行’的公益活动中,也不乏轻度残障者帮助重度残障者的例子,你这点程度的不方便根本不算什么的。”
她的语气不愠不怒,理智平和,似乎只想让他明白一件事:他的残障,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他参与灾民救助是这样,对她如何看待他这个人也是如此。
“对不起,我博物馆还有工作推不开。”他缓和了语气,换了个说法。
“好吧,这个理由我接受。”闻樨豁达地一笑,“有时候,确实不该把公事和私事搅合在一起,那我们就各自忙碌,回头再约了——我会记得你说的,你要约我和卓芩吃饭,我可等着了。”
“好。”他说,“你早点休息,刚好一些别说太多话。”
“你嫌我啰嗦?”
“不是,只是身为病人,情绪太亢奋了对病情不利。”
“那倒是,毕竟我已经兴奋了一整天了。”
他的话令他酸楚,刚想叹息,又勉强压抑住。
“闻樨,睡吧,我看着你睡。”
毕竟是病着,这一天又说了不少的话,闻樨很快就睡着了。
江彦楠也累了,迷迷糊糊中也有了睡意。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手竟被闻樨握着,他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又替她掩紧了被子。
他站起身,下身那股并不陌生的垂坠感令他原本尚且有几分迷瞪的意识瞬间完全清醒。他白天没怎么喝水,一不小心刚才和闻樨吃饭时就连汤带水喝多了几口,加上蔬菜本身的水分,此刻纸尿裤已经接近饱和。
比起残态日渐明显的腿,更让他尊严受挫的是HSP的典型症状失禁。HSP每个病人的病情发展速度都不一样,他的起病比他的父亲更早,失禁的情况也比父亲发病头几年要要严重。闻樨只是看到他有一点跛行,可是他要怎么告诉她,他的问题远远不是目前表面呈现的那样简单。
他去救灾,只能是累赘。灾区是怎样的条件?说句不好听的,他这次带的纸尿裤都未必能撑几天的。
今天一天不是在飞机上就是在车里,随后到了病房又坐了很久,他的腿麻痹的症状加剧。突然起身后的他抬腿愈加吃力,两条腿交替向前相夹的角度越发像一把剪刀。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那个脑瘫的邻居家弟弟,虽然自己的剪刀腿步态暂时还没有那么严重,可他知道,他的病在一年比一年的恶化中,早晚有一天,会连这种丑陋滑稽的行走姿势都无法做到,只能被禁锢在轮椅之上。
纸尿裤中超出饱和的尿液在摩擦挤压中顺着他的tui根流下,他的身体僵立住,忍不住回头看了闻樨一眼——她睡得很熟,他舒了口气,这对他而言算得上是种慈悲。
随后,他拿上背包,使出全力继往病房外走,虽然步履歪歪斜斜、踉踉跄跄,可是竟然走得很快。
他是一个逃兵,一个不马上逃走就会被巨大羞耻感掩埋窒息的逃兵!
——他这样一个废人,甚至不想弄脏她房里的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