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一次博物馆的见面后,江彦楠就未再和闻樨联系。就连“展翼行”博物馆之旅成行前的最终细节沟通,也都是卓芩与他电话和邮件对接。
一个月后,无障碍博物馆之旅活动开启,第一站便是本市的贝壳博物馆。首场活动很顺利,只是闻樨依旧没有露面。
当天活动结束后,卓芩特意去到江彦楠的办公室表示感谢,并说如果他乐意,她想请他吃个晚饭。
江彦楠道:“我不过就是提供一个场地,免掉的门票本没有多少钱,请客就不必了。”
“请客纯粹是私人邀请,和公事无关。”卓芩略一停顿,笑道,“正好我这边工作还没告一段落,这次无障碍博物馆之行你这才是第一站,还有四站要走,我这边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事。不如,干脆就等闻樨从内蒙回来再一起约吧。”
江彦楠问:“闻樨去了内蒙?”
“啊,每年小暑前后是雷暴天气的高发期,她一般都会外出拍摄的。”卓芩的眼中流露出玩味打量,“今天她没来,江馆长失望了吗?”
江彦楠微微怔住,心里的某个地方仿佛被牵动了一下,眼睫轻闪道:“她有她的生活,我谈不上失望。”
“哦。”卓芩意味深长地轻轻应了一句,“那江馆长,我先告辞了。我们再约。”
“……她一个人去的吗?”
“什么?”
“我是说,她经常一个人去拍摄吗?那些能拍到风暴的地方,是不是有些挺危险的?”
“其实她的工作我也不是很了解,不过我知道这次长途她带了司机和助理。她是个有经验的极端天气摄影师,你不用太为她担心。”
“等她回来,我……我请两位吃饭。”
卓芩笑了笑:“好,一言为定。”
卓芩走后,江彦楠愣了一会神,直到秘书下班前进来跟他打招呼,他才回神。
久坐不动,他的双腿有点麻了,从椅子上起身的时候,他还有些精神恍惚,手掌支撑桌面时没有配合好腿部的发力时机,下身一软跌坐到地上。
这对他来说是稀松平常事,从最初的恐慌失落到认命地冷静对待,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年来,跌倒的次数明显变多了,虽平常暂时还不用拄拐,可是恐怕那一天也快了。
可是今天不知怎的,他感到特别绝望。身体靠坐在椅子腿上,久久不想动弹。
他后悔了,后悔一时没忍住在卓芩面前流露出对闻樨的关心,更后悔自己鬼使神差地说等闻樨回来请她们吃饭的话。
他想干什么?他在干什么?明明知道自己是一棵渐渐死去、终将腐朽的树,还要拉一个生命力蓬勃、拥有灿烂人生的女孩来观看他是怎样变成一滩烂泥的过程吗?
办公桌上的电话在响,他却不想爬起来接,反而摆烂般躺倒在地。
“馆长!”推门而入的是司机小卫,他跟了江彦楠好几年,知道他的身体情况,想必是在停车场等久了,担心他出什么状况才上来看看的。
一个人的时候还无所谓,在外人面前,江彦楠还不想让人看到自己颓废无能的样子,在小卫冲到自己面前时,他自己勉力撑起了身子,抓着座椅扶手站了起来。
“我没事,工作太累了,躺一会而已。”
“听说今天馆里有特殊活动,来了不少……”小卫一下子收了声。
“嗯。”江彦楠涩涩一笑,他知道小卫是怕他敏感,故意不提那三个字。
小卫道:“要不要我把轮椅推过来?”
“还没到那个程度,谢谢。”
小卫把他扶上了车。
“今天她没来,江馆长失望了吗?”
当他坐进车里,小卫发动了车子后,他的脑海中突然再次冒出卓芩问他的那句话。
他按下车窗,扑面而来的是热烈的夏日空气,车窗外的行道树郁郁葱葱,夏蝉在欢快地合唱。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只有他知道,他在无可挽回地朽坏中。
他永远不会对她失望!他知道她在旷野追逐着风暴!——在风里在雨中在华丽的闪电下,那个女孩有着修长柔美的身体、倔强温柔的笑容,他怎么可能会对那样的她失望?
他只会对自己失望。八年前,在她遭遇意外失明的时候、在她毁掉容貌的时候、在她脆弱无助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能为她做。甚至像个懦弱的逃兵一样,连事后她想他讲述经历的信都不敢看,无能逃避地选择了删除。
八年后的自己,又想怎么样呢?
想见她、想听她说话、可是他又能让她见到怎样的自己?又能告诉她什么样的真相?
刚一进家门,凌阿姨就小声善意提醒道:“你爸爸今天心情不太好呢,你多忍耐些。”
江彦楠推开卧室的门,立即就闻到便溺的味道。
几年前,第一次闻到这种异味的时候,他忍不住干呕了。尽管他知道为人子女不该嫌弃,他也心疼饱受病痛折磨的父亲,可那种生/理反应是无法遏止的。
虽然他白天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但还是撞见到好几次父亲失禁的情形。渐渐的,他对这种味道也“免疫”了。
父亲不让他碰伺候他屎尿的事,每回被他看到自己的窘态,情绪会变得特别低落,有时甚至极其暴躁。他也不想惹他更加难过,只能尽量回避,由着护工帮父亲换洗擦身。
可是今天,他莫名地变得“叛逆”,明知道自己走进卧室只会让父亲不快,他还是走到了父亲床前。
“楠楠你出去!”江许闷吼道,严厉的表情和一塌糊涂的下身形成一个凄冷的对比。
一旁的护工方叔道:“我来吧,你爸爸不舍得麻烦你。”
“方叔你去接点水,我要给我爸擦身。”
他平静地撤掉江许沾满粪便的纸尿裤,等方叔打来温水后,开始替他擦身。
擦身的过程中,江许的眼角滚出浊泪,与此同时,刚垫上的隔尿垫上又滴上了星星点点的便液,而躺着的人看上去浑然不知。
父亲的病情这两三年恶化得很快,每天能坐着轮椅活动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失禁的频率却越来越高,吃了药也收效甚微。
“楠楠,我求你了,你不要做这种事……”江许合上眼颤声道,几乎是哀求的口吻。
“爸,我得习惯。”江彦楠平静地说。
——总有一天,他自己也要面对这样的场面。无论是自己给自己换尿片,还是由着别人来清理自己的身体。前者他已经做过了,后者……早晚他也得学会接受、或是忍受……
“楠楠,你在恨我?对吗?”
“没有人愿意生病。爸爸,我不恨你。”
他只是没得选。如果可以选择,他不会来这个世上。
三周后的一天,江彦楠接到卓芩的电话。
“我们的三人聚餐恐怕要推迟了。”卓芩道,“闻樨现在在住院。”
“她在哪儿?”骤然接到坏消息的他眉头紧锁。
“还在当地。”
“那边的医疗条件很差吧?为什么不转院回来?还是说,她的状况已经差到不能长途飞行或者坐车了?”他的声音发紧。
卓芩安慰道:“江馆长,你别太紧张,据我所知,她是在当地遇到灾害天气,先是被越野车行李架的行李砸到胳膊,后来又因为投入当地救灾服务感冒发烧得了肺炎,医生建议还是留在当地医院休养好过舟车劳顿,我和她的助手联系上了,她的情况并不凶险,只是身体难免吃些苦头了。”
他略松了口气,但也没有完全放下心来。“我听说,她的父母八年前就因为交通意外去世了,那她身边也没什么直系亲属照顾,一个人在这么偏远的地区住院,一定很不方便。”
卓芩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我知道医院地址,你要不要跟我去?”
出发去内蒙的那天,江彦楠觉得自己多少是有些疯了。
他没有逞强,出门前他穿上了纸尿裤,并且拿了手杖。背包里还有“丙米嗪”,是用来缓解失禁的药物。
只是,这样一副“尊容”的自己,去到闻樨的身边能为她做什么?他竟然头脑一热,便答应了卓芩的邀约。
他拨通了闻樨的手机,心里暗自下决定,如果她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就取消行程。
手机很快接通,当那头“喂”了一声后,他的心略放了下来——是闻樨本人!她听上去气息平顺,想来应该恢复得很好。
“江彦楠?”
她在那头唤他的名字。
“我在。”手指不自觉握紧了电话。
“我今天才听说,你要过来看我。卓芩说,本来想给我惊喜,但又怕我一下子太激动了,就提前几小时通知我。可是我想,就算是提前几小时就知道你要来,我看到你出现的时候,开心也不会减少一点点。江彦楠,我忍了很久故意不联系你,你知道吗?我……我像那些没出息的小女生那样,等着你主动低头联系我……还有,为了以防万一你猜不到,其实‘展翼行’的前期沟通,也不是非我不可,我……我是为你而来的……江彦楠,你在听吗?”
他的喉头仿佛被柔软的水草缠绕包裹,堵塞了千言万语,原先酝酿的理智的话更是无从张口,他只能自顾自地点头,也不管电话那头的人是不是能看到。
“江彦楠,你怎么不说话?你……你出发了吗?”
他盯着沙发上收好的行李,调整了下气息:“嗯,我正要去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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