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今天的须弥身上太香了,雾杳一被她抱住,就不受控制地猛打了个喷嚏。
其他学斋的贵女只在开学礼那天上,隔雾探花地遥遥望过须弥几眼。
一瞬间,她们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子,如鉴花会上受人瞩目、天下仅此一株的珍品牡丹般,矜贵地含着下巴,微笑着同须弥见礼。
“见过须弥公主。”“须弥殿下安。”
刚准备偷偷溜走、却因须弥一下子成为了众人视线中心的雾杳:“……”
水月国自来不授予公主封号。
“世界须弥主,法身遍寰宇”,须弥二字,就已代表了她所拥有的无上荣光,以及水月国寄予她的最美好的景愿。[1]
故而众人此时也是以名相称。
见须弥含羞带怯地将大半个身子藏进雾杳身后,显得她们是什么会吃人的豺狼虎豹般,贵女们互视一眼,在彼此神情中见到了嘲弄与冷意。
“这便是须弥公主了吧?还真是……”有人拿帕子掩了掩略撇的唇角,意有所指道,“天真烂漫,喜人得紧。”
“见过各位姐姐。”须弥故意鼓着婴儿肥的脸蛋嘟囔道,声音细弱得仿佛一尾水墨色的金鱼在吐泡泡。
父王和母后最爱捏她的脸蛋了。
说是软嘟嘟的,手感好极了。她犯错的时候只要一这样鼓着脸颊说话,父王他们就什么火气都消了。
但。
似乎对这些琲朝的女郎们,没什么成效。
须弥手下一紧,将雾杳这季用“檀深雪散绡”新裁的襦裙攥出了个馄饨褶,同时,猛然惊醒过来,自己竟是下意识觉得矮了这些人一头,把犯错时卖乖弄俏的情态都摆出来了。
须弥心中愈发羞恼。
她这些天等了许久,虽也有人凑上来恭维讨好她,但都是雾杳这般家世低微的姑娘,如同夹杂在峣峣阙的千万斛明珠中、多余的一两粒砂砾般的存在。
不识抬举!
须弥噘了噘红润润的樱唇,心想她小叔真是料事如神,琲朝女子果然从小在条条框框的规训框着,被教养得跟一个个木头人似的,半点也不会讨人欢心。
不过,小叔还说,等到她与英国公世子成婚后,她自然而然就会融入上京城的圈子里了。
世子前途无量,到时候这些人悔青了肠子,上赶着来巴结她都来不及呢。
这般想着,须弥的悒郁又烟消云散了。
雾杳真没料到,不过是在开学那天,正巧与落单的须弥同一组画了个眉,就牵扯出那么多事来,导致她初衷明明是想远离须弥的,却被寸步不离地黏上了。
顶着众人灼热的视线,她无奈问道:“公主您怎么来了?外头还下着雨呢。”
须弥笑嘻嘻地摇晃了下脑袋,头上璀璨的宝石链子玎珰响,“我吃完饭,听说你到琢磨台来了,就来找你了啊。”
闻言。
她身后正收着伞的侍女妙莲,脸上闪过一丝家养白菜被猪拱了的痛心。
雾杳试着伸手拨了拨须弥圈住自己的臂膀,没想到须弥看着小小一只,劲儿还挺大,愣是没拨动。
不愧是骁勇的云湄族。
饶是雾杳耳识敏锐,也业已听不到蓊桃的脚步声了,当下不由大为头疼道:“公主,我要去更衣呢。”
须弥看了眼满屋子好整以暇端坐着的、对自己颇有些“虎视眈眈”的贵女们,果断道:“那我也去更衣。”
妙莲阖了阖目,一副没眼看的表情。
救命,怎么有人连解手都要黏着别人一起的啊!
雾杳的心情都快赶上前世上元节那天了,不过那次是急得想跳塔,今天是想跳楼。
“开学不过三天,雾姑娘就与公主感情好得跟一个人似的,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一见如故’?”见状,一名贵女揶揄道。
雾杳吓着公主、结果差点被刺瞎眼睛的传闻,她们都听说了。原本今天一看,都还觉得传闻不实,甚至觉得雾杳装傻充愣地将司业气得七窍生烟,还挺有几分意思。
须弥一来后。
这刚对雾杳升起的一点子好感顿时荡然无存。
雾杳是峣峣阙的人,自该站在峣峣阙一边,站在琲朝一边,怎能和蛮夷之国的公主厮混?
况且,才三天,就能哄得须弥对她如胶似漆的。想必,一定是奴颜婢膝、极尽小人谄媚之事了。
真是为人不齿!
雾山长素性忠贞尚义,生出这样的女儿,也算是讽刺之至了。
“人与人的因缘际会就是如此奇妙,兴许,雾杳的脾性就正好合了公主的心意吧。”沈沁忍着嗤笑出声的冲动道。
都是被避之不及的人物,可不就一拍即合,相逢恨晚了么。
许明姌也是一头雾水,她可从来没听雾杳说过,雾杳还和公主好上了。
不过,她自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拆雾杳的台,“公主以金尊之体不远万里远道而来,我琲朝又怎好怠慢。何况,公主晚了两年入抱素斋,杳杳作为同窗,自该尽心相帮。她不过是做了本分事罢了。”
提起须弥的和亲公主的身份,众人不由神情一滞,态度收敛了些。
眼下正是寸阴必争之际,雾杳也顾不上众人会怎么看待她了,一把牵住须弥,就差抗米袋般把她抗在肩头,作内急状道:“嗯,那就一起吧,我们走。”
众人神色冷了些,闪过“果然如此”的表情,连安露箬看雾杳的眼神都变了。
“你、你们……”安露箬震惊地瞪着雾杳与须弥牵着的手。
她的父亲是一名武将,虽不如英国公府、昌平侯府那般能征善战、声名在外,但也是为了琲朝,才死于胧明关的。
她本以为峣峣阙的人都会齐心协力,一致对外。
可,可雾杳怎么能和须弥公主勾搭上呢?
连安露箬这样的京城闺秀圈中的边缘人,都知道和亲什么的都是权宜之计,琲朝和水月积怨已久,迟早要争个你死我活。
雾杳这会儿是抱了粗腿,可只怕须弥公主还没给她带来荣华富贵,就要自身难保了呢!
雾杳要和须弥去更衣,许明姌自然不好再拦。
二人当下顺利地出了暖阁,连带着侍女妙莲。
“发生什么事了?”
被说话声吵醒后浑浑噩噩揉着眼睛的江天:“我怎么好像看见雾杳的背影变成两个了?”
众女:“……”
暖阁在跫然堂的五楼,倚着几棵参天的栾树。
秋雨中,一丛丛薄桃色的栾树果实近乎要挨到人脸颊上,晶莹昳丽得像浇了蔗霜的冰碗。
在边关时,坑蒙拐骗的事雾杳可没少干,既然出了暖阁,就不愁无法从须弥这儿脱身。
只是方式上会有些差别而已。
毕竟,兄弟的老婆就是她的老……呃,好像不太对。
对于兄弟的老婆,还是得手段温柔些,雾杳既不能诓她骗她,也不想用蛮力敲晕她之类。
就在雾杳犹豫该怎么出手的短短一两息中,须弥来回摇了摇她的胳膊,眼神比垂在玉栏上的栾果还晶莹,“杳姐姐~”
“嗯?”雾杳一个激灵,背后鸡皮疙瘩噼里啪啦炸开。
然而,须弥又是如开学那天第一堂礼课上无人同她组队时那样,委委屈屈地拿金瞳盯着雾杳。
就是不说话。
雾杳:“……”
雾杳实在没功夫天天陪着须弥猜谜语,而且,本来就无意与之交好。
在瘖谷时,她可是发誓要躲得须弥与扶光小两口远远的呢!
阵阵香风袭人,须弥身上的气味刺得雾杳鼻子又开始发痒。
雾杳用巧劲轻轻挣脱了须弥的桎梏,退后三步,整了整衣袖长长一揖,肃声道:“能得须弥殿下青眼,是雾杳三生修来的福气,可雾杳樗栎庸材,何德何能承受得起?蒹葭倚玉,只恐污了殿下清名。峣峣阙中人才辈出,还请殿下亲贤德,远愚鲁,方是正理。”
什么浑话!跟在她们身后的妙莲脚步一顿,神情跟炸了毛的猫般。
公主喜欢她,就是她的造化,她一个小小的四品散官之女,竟也不知天高地厚,敢用这种虚词来拒绝公主?
反了天了!
这次就算是公主还能忍气吞声,她也忍不下去了!
妙莲自小跟在须弥身边长大,可谓是琲朝的奶嬷嬷兼大丫鬟般的存在,虽不会武,但也在随玉驾微服出游时,见过市廛上的妇人们打架,几记乱拳、薅薅头发还是会的。
她蹭地卷起薄纱袖子,双眼冒火,“你——”
“你算什么东西?!本公主不过是看你主动示好,又可怜你活成了斋生中的笑谈罢了,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香饽饽,拿起乔来了?!”须弥浑身发抖,面红颈赤,发怒程度远超妙莲想象。
不,应该说从小到大,从没见须弥如此生气过。连一开始知道要被送来琲朝和亲时,也不曾这样。
雾杳愣了愣,再度一礼,“雾杳不敢。”
她不懂为何须弥忽然就黏上了自己,此时更是不会明白,须弥的面孔为何翻然转变。
扶光曾教过她一句话,“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可能须弥就是这样?
不过,雾杳也不怎么在乎须弥的想法就是了。
说到底,她们相识不过三天,对于雾杳而言,简直是爱也来得莫名其妙,怒也来得莫名其妙。
须弥当然不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相反,她觉得自己是一名再宽和不过的公主了。
可她一到琲朝就险些遭遇了失身之祸,还不能公开向琲朝问罪!随后又是京城贵女们的轻慢。勉勉强强地接受课业极差的雾杳当她的小扈从了吧,却迅速被打脸!
这怎么能不教人为之愤怒、懊恼!
须弥清楚,雾杳的态度是压弯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雾杳让她感受到了自作多情,让她意识到,她水月国公主的身份,或许真的在琲朝人的眼中不值一提,才会如此恼羞成怒。
可她实在是保持不住冷静了。
须弥讥诮地勾了勾唇角,向来甜软的嗓音就如当年夏琬琰骗雾杳吃下的那盘荔枝般,虽然依旧水润剔透,却是甜得发酸、发苦,让人肠穿肚烂般地疼,“你放心,以后就算是你求着我,我也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这么一闹,已是耽搁一会儿了,雾杳不敢再等,揖礼再三,“雾杳告退。”
雾杳的态度干脆,落在须弥主仆眼中,便成了拜高踩低、避之不及,于是二人愈发气得面色铁青。
雾杳哪儿顾得上她们呀,抬脚就往茶水间的方向大步流星。
可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痛吟。
“妙莲!妙莲!”须弥叫得凄惨,雾杳终究是怕兄弟老婆有个好歹,咬牙返身回去。
只见须弥一只手紧紧将妙莲攥得皮肤通红,一只手欲碰不敢碰地悬在自己耳朵旁,泪水盈睫。
雾杳望了两眼,便知道了大致情形。
栾树招蚜虫,盛夏时尤多,最近天热,正是繁殖时候。须弥今天不知道从哪儿找来各种香料杂糅的蜜浆泡澡,身上从里到外都甜腻得很,估计被小虫飞进了耳孔里。
听到脚步声,六神无主的妙莲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雾杳你快来替公主看看呀!”
霎时,雾杳眼前被摆出了两条路。
向左是帮公主,向右是找蓊桃。
作者有话要说:[1]原句出自宋代释印肃《金刚随机无尽颂(其一)福智无比分第二十四》:“世界须弥主,法身遍寰宇。拄地复撑天,切忌知人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