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及时雨(一)

与时人喜爱的纤纤一搦腰、顾盼间眼波欲流、足下轻盈得简直能飞入渺渺烟云中的歌舞不同。

傩舞颇有些风格吊诡。

得带狰狞的彩漆厚面具,踩整齐划一的怪诞舞步。

故而,平时并没什么人学这种舞,也没什么人会来旁观许明姌等人的练习。

“咚,咚,咚。”风中传来鼓声。

雾杳到琢磨台时,台下的人寥寥无几,只有指导舞课的夫子,和因为燃灯节那天熙和女帝会亲临峣峣阙、而紧张得用鸡蛋里挑骨头的目光审视着傩舞练习的司业。

以及,一名十八九岁的斋生。

那斋生虽样貌平平,但削肩秀项,明眸善睐,别有一股万卷诗书养出来的清朗神采,教人见之忘俗。

她本是与司业、舞课夫子告别,正打算离开,转身见到门口处的雾杳后,却径直向这边行来。

雾杳心下疑惑。

这位她知道,世家大族争相求娶的上京明珠,骆学谕骆崟岌。

其才气,只有长大后的许明姌可与之相提并论,虽然本人并没有入仕的意图,却是励志考女官的斋生们心中努力的目标。

两世为人,雾杳与她不曾有过交集。

“雾姑娘,你的伤可还好吗?”见礼后,骆崟岌第一句就是出人意料的问候。

雾杳还是头一回在峣峣阙收到陌生人的善意,且对方居然还是大名鼎鼎的骆崟岌,她受宠若惊道:“没什么大碍,刮破了点皮而已。劳骆学谕费心了。”

“那就好。”骆崟岌点点头,眉间攒着的一丝担忧消失不见。

金风槭槭,鼓声脆亮,花光树影在她肩头流连摇曳,垂了垂睫后,她又道:“这两天的谣言,你不要介怀。我相信,牢笼再坚固,终究是困不住鸿鹄的。届时,无论是井蛙之讽,还是蝱蝇之扰,都只会成为记忆中不值一提的笑谈罢了。”

竟是来宽慰雾杳的。

还把夏琬琰比作了无识鄙薄的小人。

雾杳何德何能就成了骆伯乐心中的千里马?难道是因为比三朝的一张画?

那雾杳注定要辜负她的赏识了。

骆崟岌光风霁月,雾杳却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上辈子能对夏琬琰的寻衅视若无睹,也只是因为她没有触碰到自己的底线。

雾杳肃颜整袖,端正一礼,“多谢骆学谕。”

骆崟岌没再多说什么,抿笑回礼后,与雾杳分别。

“姑娘。”雾杳方欲转身,被白檀忧心忡忡地轻喊了一声。

她掀起眼帘。

骆崟岌刚走到门口,就遇上了夏琬琰与蓊桃,吓得白檀以为那主仆二人是气不过,从五簋楼里追出来要把雾杳怎么样呢。

“没事。”雾杳安抚回道。

她观察过,夏琬琰每日午憩和傍晚下课时会来琢磨台。

她事先知道。

并且乐于见成。

雾杳冷眼看着,夏琬琰先是用白眼回应了骆崟岌的点头见礼,随后嘲弄地勾着唇角,骂了几句诸如“脸长得不怎么样架式倒端得像个仙女”之类的话。

骆崟岌依旧含笑,轻描淡写的一句“可我怎么记得,我们之中,曾经在议婚时因为容貌而被男方家嫌弃的人,好像是你而不是我吧”,就让夏琬琰大为跳脚,恨不得冲上去撕了骆崟岌的嘴。

最后,以骆崟岌提醒司业在场、夏琬琰气得把帕子都要绞碎了、骆崟岌迤迤然离开的骆氏大获全胜为结局。

饶是沉稳的白檀,也不由低叹道:“真是开了眼了,她怎么见人就咬。”

哪儿有半分侯府贵女的气度。

雾杳却知道夏琬琰的激动不是平白无故的。

夏琬琰与骆崟岌有旧怨。

夏琬琰儿时曾在花宴上欺负一名出身低微的庶女,被骆崟岌当众制止并训斥过,很是闹了个没脸。多年来,一直想方设法要狠狠报复骆崟岌,却屡屡失败,甚至反过来出了不少洋相。

在知情的闺秀圈子中,人人私下皆道,骆崟岌是峣峣阙中的皎皎月,夏琬琰则是那半点都沾不得的茅坑石。

可不就把夏琬琰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么。

所以,夏琬琰对骆崟岌视如寇仇的程度丝毫不亚于恨雾杳。

“姑娘,您小心些。”白檀真怕夏琬琰转而把气都撒在雾杳身上,又发癫搞出什么幺蛾子。

上次她没看顾好雾杳,令姑娘差点伤到了眼睛,因失职而领的罚至今还疼得要命呢。

雾杳淡淡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她不会过来的。”

“啊?”夏琬琰方才在五簋楼里的骂詈之语还言犹在耳,白檀不解,“这是为何?”

因为她来,是想找机会对被选中的斋生们不利。

她一时莽撞,提前用了赤翅蜂,现在一定急如热锅蚂蚁。正该是潜心蛰伏的时候。

怎么会大剌剌地在司业面前与雾杳起冲突?

今年“秋老虎”肆虐,日光落在皮肤上,如从香篆尾部坠下来的灰烬,带着将熄未熄的火星子,燥烫得人一个激灵。

雾杳兀自往琢磨台走去,不答反问,“东西都带了吗?”

白檀愣了愣,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物,“带了,您这两日千叮咛万嘱咐的,奴婢怎么会忘。”

一把油纸伞,一个小食盒。再普通不过的两样物件,被雾杳翻来覆去地念叨,怎么会出差错?

不过,一声“奴婢”,到底还是泄露了她的底气不足。

昨天烟云万顷阁的事,雾杳是真的有些恼她了。

“嗯。”雾杳继续向琢磨台而去。

跟在她身后的白檀愈发不解。

看雾杳这两天认真的架势,是要拿这些东西对付夏琬琰?

可,伞?吃食?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难不成是要打迂回的长期战,巴结司业,再求司业主持公道?

可司业怎么会是那么容易心软的人。能爬到那种位置,虽不算什么煊赫高官,却也是德高望重、小有权力。

若雾杳能惊才绝艳到许明姌那种地步,司业或许还会搏一搏,暗中帮她一两把。

可雾杳又是出了名的……草包。

纵使比三朝那天小小打了个翻身仗,却也连“才华横溢”都远远没达到呢。

自古以来,世间对女子的要求甚苛。德容言功,缺一不可。被人夺去心爱之物,会被斥骂软弱无能;面对欺凌奋起反抗,则是残忍暴戾,被敬而远之。

在女帝掌权的琲朝,情况非但没有好转,还因扫眉才子频出,人们的眼光愈发挑剔。

只是画儿作得好,当真算不得什么的。

既要处事圆滑如世家冢妇,又要超凡脱俗如高人逸士,还要在男子面前扮天真烂漫娇软可欺。

才算是合格的女子。

夏琬琰的猜想与白檀相同,当下嗤笑了一句:“果然是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雾杳要家世没家世,要才学没才学,浑身上下也就一张脸还能看看,若想出人头地,比起奉承司业,都不如去勾引她祖父当个小妾来得快呢!

鼻尖几乎贴住琢磨台时,雾杳才停下了脚步。

司业与夫子在台子的另一头,见雾杳遥遥一礼,只是略颔了颔首。

《月魄纸铃》的舞步百年如一日,连民间都流传着详细画册、乐谱,也不用顾虑有人偷学之类的。

雾杳在他们这些博士、司业间,是与骆崟岌齐肩的熟面孔。

骆崟岌是挨夸的常客,雾杳是挨骂的常客。

不过,雾杳百无一用,却有一点难得。

雾雨当年痛失爱女,把一腔疼惜与心血倾注于许明姌身上。换作旁人,早被许明姌的光华比得自惭形秽,心生阴暗了。

雾杳虽然课业稀烂,但对许明姌倒是出离地好,比亲姐妹还亲。

应该是想在许明姌休息时,给她遮遮阳,送送糕点香饮子吧。

雾杳仰着脖子,专注地看着琢磨台。

台上共十六人,清一色的舞艺大家的胚子。

抬一抬小指头,就能看出她们的与众不同来:那股通身的风骨,绵而韧,纤瘦却有力;脚一落地,就像丛丛新竹,眨眼就能拔成擎天碧玉似的。

人群中,见雾杳前来,一道秾纤合度、鬓发腻理的身影在面具后朝她抛了个充满笑意的眼神。

雾杳不禁莞尔。

许明姌和沈沁是看惯了,众人却被她笑得一晃神,队列散乱起来。

煽惑人心的妖邪!沈沁登时剜了雾杳一眼。

夏琬琰离得远,倒是什么都没瞧见。

雾杳浅浅歪了歪头,自语道:“怎么乱了?”

白檀:“……”

司业刚想开口赶雾杳走,舞课夫子公孙澜手中鼓槌咚咚咚不停,气沉丹田,轻轻一开嗓,却是传遍了整片琢磨台,“别慌。”

简短两个字,却教众人吃了定心丸。

都是身经百战,在宫宴上都能表现得挑不出一丝错儿来的姑娘们,很快拾回了状态。

司业江天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负手走到雾杳身边,神色淡淡道:“东西放下吧,你可以回去了。最近日头烈,你也留点精神,别忘了燃灯会时你也不能歇着。”

有雾杳在的地方,是非总是格外多。

“不用担心我,司业大人,我浑身都是力气。”雾杳眼睛都没转地回道。

江天气了个倒仰,“谁担心你了?!”

这他娘的就是句客套话!

她牙齿痒痒,一字一字道:“我是叫你别在这儿碍事。”

“啊?”雾杳紧盯着台上齐臻臻的少女身影。

涮腰、吸腿、屈肘,热腾腾的汗滴,紧绷的肌理,裙影憧憧,盯得时间长了,那些裙摆下的小腿似乎都在打颤。

江天的脸色黑得让白檀都为雾杳捏一把冷汗,“跟你说话呢!礼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哦。”雾杳又道,几乎是用本能在回应。

要不是身旁的是司业,她脑海里隐约明白不可随意冒犯,此时估计已经把江天的嘴堵上了。

“咚!咚!咚!”鼓点声如旧,在雾杳耳朵里,却仿佛风霆迅扫般越来越急促。

“雾!杳!”江天在峣峣阙授业多年,今天还是第一次破了戒,向雾杳伸出了手,想把她的脸强行掰向自己。

远处树荫里的夏琬琰看得想发笑。

在司业板着脸走向雾杳的时候,她就猜到结局了。

这不,就要被轰出来了。

然而,夏琬琰只见江天面色扭曲地张大嘴,却没听到怒咄。

同时间。

公孙澜扔下鼓槌,在琢磨台“空谷回音”之效的加持下,声透云天,“等等,先暂停!”

可是公孙澜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半息。

一名正好在琢磨台边沿的斋生脚下一软,断线风筝般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