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光果然言出必行。
第三天,娄嬷嬷便主动将雾杳从瘖谷里“释放”了出来,说是有人请她为家中小女教授课业。
乖乖!雾杳自己都半瓶水晃荡呢,哪有这般能耐啊,误人子弟都是轻的。
闻讯,她真是差点急得长出翅膀飞去黔中道,揪住扶光的衣襟摇一摇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不过好在。
事实证明,哪怕雾杳脑袋里浩荡得能泛舟,扶光的脑子里也不会进水。
人家是请她去教香道的。
前世,雾杳唯一上得了台面、甚至堪称一绝的课业,就是制香。
从鸨母手中逃脱后,没过几年,雾杳就带着扶光杀了个回马枪,将其一窝端了。
销金窟中,从小被拐的瘦马、私妓数以千计。其中,虽然也不乏怪雾杳多管闲事、害她们失去庇身之所的人,但大多数还是渴盼恢复自由身的。
她们中,被拐时已经记事的姑娘们,收拾行囊踏上了万里归乡之路;有的则三五成群地计谋起要做别的生意,共同白手起家。
临行前,许多人赠了雾杳不少压箱底的药方、香方。
冰肌膏的制法就是那时学来的。
雾杳本就嗅觉灵敏。而且,只要不怎么需要动脑子的东西,她都擅长。
识香、辨香、制香、改香……一点就通,一触即会。可不就迷上香道了。
“杳姐姐,其实我本来也想和你学画的,可是我娘亲说贪多嚼不烂,让我先专心学闻香呢。”
经过两月的相熟后,五岁的白漪岚眨巴了下黑葡萄似的水亮眼睛,淑女地拈起易皱的罗裙裙摆,在长条凳上挪了挪,凑到雾杳耳边悄悄道。
这名请雾杳做短期夫子的女孩来头不小。
乃上届女学中最拔尖儿的弟子江蕴玉所嫁的白氏家主的幼妹。
同扶氏一样,瀛洲白氏也是从琲朝建立前就繁昌至今的世家大族。
不过,白氏走的是细水长流的路子,虽没有国公亲王的泼天煊赫,但族中多出刚正不阿的谏臣、爱民如子的地方父母官。
多少年来,沧海桑田,晦雨疾风,始终屹立不倒。
也不知扶光是使了什么手段,能令白漪岚放着一代才女的亲亲嫂子不去请教,反而来找雾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废柴的。
“呃。”闻言,雾杳深切怀疑这也是扶光事先“打点”过的,不然真要让她围绕着画之一道说出个子丑寅卯,舌头都得打结,“其实,我画技不怎么样的。”
“不怎么样”还是她美化过的说法,实际上,两世加起来,她的画也就被夸过一次。
“杳姐姐也太谦虚了!你与夏姑娘的比三朝我都听说了,只可惜我马上要回瀛洲的族学里去,不然一定等峣峣阙秋期重开后,去观瞻观瞻那幅《胧明关落照》呢。”
白漪岚不愧是家主的嫡妹,小小年纪,一脸老气横秋地摇头嗟叹道:“杳姐姐才思隽秀,又生得一副天上有地上无的玉质花容,说话行事却还能不带半分矜傲之气,实在令漪澜佩服,佩服。”
诶唷喂!什么天上地上的!如今的小孩真是越来越甜嘴蜜舌了!
雾杳牙都快给酸倒了,尴尬笑道:“呵呵,过奖,过奖。”
白漪岚这一通真心话注定是要错付了。
雾杳此人向来不辨美丑,又多年见惯了扶光和镜子中的自己,只怕未来这“眼盲心盲”的症状也是没什么痊愈的希望了。
转睫进入七月。
虽说扶光一招反客为主,逼得许晓泊在白氏这种庞然大物的面前,不得不将雾杳放出瘖谷卖个好。
但雾杳这两个月过得并不轻松。
眼看雾杳好端端地逍遥法外,许晓泊是旧气未出,新气又添,胸膛里的怒火跟陈年老酿似的日益发酵,差点把他整个人都点炸咯。
猛一打眼,一张仙风道骨的脸比茅坑石还臭。
这夏假一过,不久就将迎来十年一度的国子监、峣峣阙、太学等联合举办的三学切磋。
许明姌忙得脚不沾地,天天被峣峣阙的博士们喊出去排练才艺。
没了许明姌从中斡旋,许晓泊愈发铁石心肠。
除开教白漪岚的时间,雾杳都被娄嬷嬷押在家中书斋的冷板凳上,四面环绕着许晓泊额外布置的、无边无垠的作业,睁眼是学,闭眼是学,几乎梦魂颠倒,昼夜难分。
送走恋恋不舍的白氏小淑女。
推开书斋的门,重见天日之时,雾杳衣裳都空荡了好几寸。
好在努力没有白费。
娄嬷嬷居然千年铁树开花,欣慰地看着雾杳,微微一笑道:“这些时日,大姑娘长进不少。”
她哪儿知道。
雾杳远远不止是吃了两个月的苦头哩。
从雾杳的针线笸箩里,娄嬷嬷拈起一个绣了一大半的荷包端详片刻,赞道:“阵脚细密,走线扎实,虽说设色还是七颠八倒……但与从前相比,可谓是脱胎换骨了。”
白檀亦移眼过来,讶然道:“咦?姑娘不是最不耐烦做这些个小包小裹的么。上头的松竹绣得这样好,覆雪而不弯不折,清寒修然,苍翠欲滴。”
她笑了笑,明眸弯弯,榴齿灿然,“要我说,绣得太好,倒不像是女儿家用的了。”
霎时,娄嬷嬷收起了眼底那一丝丝的微笑,没什么温度道:“女子也不一定全要用花团锦簇的物什。”
“嬷嬷说得是,是白檀想当然了。”兀然被训,白檀也不恼,依旧笑望了一眼雾杳。
原本也有些沾沾自喜的雾杳却是被望得嘴角一耷拉。
荷包只是她的夏假作业之一,图纹是熬夜苦读的恍惚之际随手绣的。
可。
前世,她答应过给扶光做荷包,始终拖拖拉拉地没完成,花样子倒是画了几十张。
这《雪覆松筠图》正是其中的一张。
没想到,她竟下意识绣了这个……
雾杳莫名心烦意乱。
等娄嬷嬷去为她清点开学要带的笔墨用具时,她对着将荷包收入小竹箱的白檀,硬邦邦道:“把它烧了。”
小竹箱是日常进出时随身携带的,装的都是必须之物。
白檀估计是想着她在峣峣阙穷极无聊之时,可能会添上几针。
“什么?”白檀显然没反应过来,她平时最是妥帖沉稳的一个人,却足足愣了三四息,才道,“要、要烧吗?是不是太可惜了。”
雾杳越看越觉得那光滑的绸缎上,白泠泠翠离离的色泽扎眼,难得地将脸一沉,“我叫你烧就烧。”直把白檀都唬得噤声了。
立秋日,峣峣阙正式开学。
门口处。
宝马雕车,瑶簪蝉鬓,方圆一里都蔓延着脂粉香气。鲜丽的轻衫罗裙笼着贵女们瘦怯怯的削玉身材,遥遥望去,还真成了那“峣峣之阙”,月中蟾宫。
秋期开学,抱素斋有两件大事发生。
一,许明姌与沈沁一同被评上了学谕。
二,峣峣阙三年一招弟子,最近一届是两年前。所以,须弥公主正好和雾杳一样,插队成为了抱素斋的一员。
开学礼很热闹,斋生们先是拜孔孟、祭天地,念诵太初女帝的圣训,随后由年长的学谕们献上傩舞,祈祷风调雨顺、海清河晏,最后是聆听山长的教诲。
一番繁琐流程,纵是皇太女来了,也不能免俗。
所以,当贵女也并不全然是享福的,就这实打实地没吃没喝站上个半天,没点儿体力还真撑不住。
开始秋期的第一节课时,已是午饭过后的事情了。
荫樾阁内。
暗暗打量的贵女们,终于有机会光明正大地用目光狠狠在须弥公主身上扫来扫去。
那日公主在阆风清榭差点失贞的消息,完美地被雾杳比三朝的轰动给压了下去,后续又被机筹处完美地掩盖过去。众士族虽被审犯人似的审了一遭,但无一人敢探听其中内幕。
所以这会儿的目光纯粹出于好奇。
不过,齐臻臻盯视的人群中,却有一人例外。
雾杳无语地瞄了一眼夏琬琰,随即背对她转过了身去。
可背后的目光灼然依旧,直要把人烧穿个洞似的。
午憩时,司业遣人来言,让雾杳和夏琬琰在今天的课业结束后,去她书房一趟。
被夫子们训斥对雾杳来说是家常便饭,可对夏琬琰,却是奇耻大辱。
“听说,她被禁足了两个月呢。”雾杳旁边的黄花梨镶大理石圈椅上丽影一晃,骆绮岫翩翩然坐了下来,倚在雾杳座椅的靠手上,同她咬耳朵道。
雾杳满心都在思忖怎么才能卖沈渊一个人情,才没有功夫理会夏琬琰呢。
而且。
前世雾杳死亡的那一年,夏琬琰似乎身子不大好,连峣峣阙都来不了了。
昌平侯府更是突然因通敌叛国之罪,一夜间满门抄斩。
闻言,雾杳只是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噢。”
啧,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正主之一兴趣缺缺的,可就没好戏看了。
“你知道她为什么被禁足吗?”见雾杳专注地摆弄自己的小竹箱,骆绮岫也不气馁,再接再厉地煽风点火道,“不是因为输了比三朝,而是……老侯爷根本没把掞天剑给她。我说呢,她在夏家孙辈中也算不得出挑,又是那样一个性子,怎么会得了久经沙场的老侯爷的青眼。打肿脸充胖子,却被自家人戳穿,噗,真是笑掉人的大牙了。”
雾杳停下手中动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关我什么事?”
平时她和骆绮岫也走得不近啊,怎么一场比三朝后,这人突然就对她打开了话匣子。
骆绮岫一噎。
要不怎么都说雾杳是个傻的,她可是估摸着雾杳这边作为挑事的源头,在家中定也要吃好一顿挂落,消息不会灵通,才专程来知会一声的呢。
她倒好,不说谢吧,还一脸置身事外。
骆绮岫抬起屁股就想走人,但想了想自己的小金库,到底还是俯身加了几句,“现在闺秀圈子私下里都在赌,你和夏琬琰的比三朝最后是谁胜出呢。别人都押的夏琬琰,但我知道,你只是潜龙在渊,给你押了三千两呢!你可争点气啊,千万别再藏拙了!”
雾杳的赔率是夏琬琰的十五倍,她顶着别人看冤大头的眼神豪赌这一把,可不想输得血本无归!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时候有的赌局?她不打算把那场比三朝继续下去啊!!
雾杳刚想拽住骆绮岫,却听屋内一声清咳,负责“礼”课的夫子朗声道:“既是新学伊始,便不为难大家了。你们两两分组,今天,就练习画眉吧。”
聚集在屋内中央的视线哗地一下散开了。
众人开妆奁的开妆奁,攘袖的攘袖,行云流水地自动与平素相熟的人组成了一队。骆绮岫更是跑得差点连影儿都没了。
徒留角落的雾杳,与屋中央的一名娇小少女。
雾杳:“……”
原本,应该是斋长沈沁负责帮助须弥公主融入抱素斋;而雾杳惯常是与许明姌组队的。
但三学切磋在即,作为学谕的许明姌和沈沁都被叫走了,这几天都不会正常参与课业。
雾杳不受待见。
碰巧,须弥公主似乎亦然。
她好像,不得不与公主组在一起了……
雾杳脑子里轰地一下,十分抓狂而又僵硬地转了转目光。
四目相对。
屋中央那名怯生生揪着自己裙摆、急得几乎要哭出来的美貌少女,也正好看向了雾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