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琬琰画了一幅《小麂啖荔枝图》。
选的是春末夏初之景。
上有紫藤如瀑,下有芍药花田,中间横着一榻懒架,搁了几卷翻阅未尽的书与一盘荔枝。
在抱素斋中,夏琬琰的笔法最为缛丽,此次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把藤萝、芍药画得云蒸霞蔚,仿佛有香馨透鼻,花雨扑面。
那盘荔枝也是娇嫩欲滴之至。
几颗光溜溜莹如满月,垂汁带露;几颗赤潋潋壳衣半褪,如出浴美人慵倦披衣,斜倚床头。
荔枝旁。
一只黄褐色的小麂将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这小麂画得活灵活现,头上几缕蓬松的绒毛逆着光成了碎金色,眼神飐闪焦急,一边连壳带肉地大嚼特嚼,一边仿佛还在探头探脑观察着四周的动静。紫藤飘落,沾得它身上到处都是,它却浑然不觉。
狡黠可爱得令人忍俊不禁。
雾杳眼尖地看见台下一名四五岁的小公子拉住身边妇人的手,眼神亮晶晶地道:“她画得真好看!我都想养一头小麂了。”
其余人亦是眼神流连在画上,隐含赞赏。
雾杳却是一阵胃酸口苦,被勾起了十分不好的回忆。
她被夏琬琰用荔枝戏弄过。
峣峣阙有两个学期,春期为始,秋期为终,雾杳是春季入的学。
峣峣阙供应饭菜,斋生们需一同进食。世家女从小被教导勿贪口腹之欲,吃饭讲究一个浅尝辄止,开学第一天,夏琬琰见雾杳碗中呈上来多少,就吃光多少,便起了逗弄的心思,从小佛堂里拿了一盘供果。
她命蓊桃将那盘供奉了四五天的荔枝倒出来,装在食盒中,骗雾杳说是从岭南加急运来的,想分给雾杳尝尝。
在边关时,雾杳白米饭都没吃过几回,哪知道荔枝该是什么味道?所以,尽管尝着酸涩涩烂糊糊,依旧一个不落地吞入了肚中。
结果理所当然。
雾杳上吐下泻,躺在床上整整三天。
此事传开,笑倒了一众贵女。
她们本就看不起恩荫入学,又不满来路不明的雾杳能与自己平起平坐,暗地里都说雾杳果然是个乡下泥腿子。
当年雾杳吃荔枝时,便是坐在与这画中一模一样的紫藤架下,沾了满肩的花瓣。
“真是个小促狭鬼。”
台下,贵女们不由交头接耳,笑笑着说出与当年相同的评语。
“琬琰不才,只为博诸位一笑。”夏琬琰向目露欣赏的众人婉婉一礼,嘴角翘得压都压不住,“不过,小兽毕竟是小兽,蒙昧贪嘴,大家可不要模仿哦。”
她别有深意地瞟了雾杳一眼,众人不知内情,只当是玩笑话,愈发忍俊不禁。
不仅画作得好,性子又大方,这样活泼泼的闺阁少女谁会不喜欢呢?
一时间,众人都对夏琬琰生出几分好感。
雾杳却是全然没接到夏琬琰抛来的眼神。
既已停笔,胜负便尘埃落定,紧张劲儿也就过去了。
慢慢地,须弥公主的事如葡萄藤般缠满心头。
也不知白檀见到公主了没?这么久了怎么都没动静?
不愉快的记忆一闪而逝,雾杳的心脏开始荡秋千似的忽上忽下。
夏琬琰一拳打在棉花上,顿时嘴角熨平。
看来这雾杳不仅是傻子、哑子,还是个睁眼瞎!
骆华岑脸上依旧古井无波。
她用平时批改作业的犀利目光审视了《荔枝图》半晌,随后,示意骆绮岫擎起手中画纸,“接下来是雾杳的。”
“母亲,要不我们一会儿就回去吧?”陆宴如用幼嫩的手指轻轻挠了挠纪烟华的手心。
他都有些不忍心看雾杳的画儿被作对比了。
虽然年纪尚小,但他出生于膏粱锦绣,家中书橱里藏的、画缸里插的,无一不是名家孤品,哪怕随手抓起一个蜜饯罐,上头花纹的绘者都不是泛泛之辈。
兼之又被一众大儒日日“千锤百炼”。
早磨出了一副刁钻眼光。
夏姑娘的画技无疑是十分纯熟的,远超非峣峣阙斋生的同龄人百倍。
天气太热,纪烟华站得有些乏了,用帕子遮掩着打起了呵欠。看不看得到热闹倒在其次,她自然要以小儿子的意愿为先。
“唔,”她刚想应下,呵欠打到一半却停住了——
时间凝固。
不止是纪烟华,在场的朱门贵介也像被框成了画中人般,纷纷屏气敛息了一瞬。
渰云随风漂来,琢磨台被厚厚地盖住,只剩满地阴影。
有赤色自天际漰腾而下。
鲜烈的、恢弘的,与《荔枝图》中截然不同的赤色。
赤色在流淌。
流在旗幡断折、盔甲凌散的山坳间,就是淋透土壤的血;流进贫瘠的湖水里,就成了曈曈燃烧的霞;流在空气中,就散作了熚熚烞烞的火星子。
天地间各种不同的赤色淆杂,成了一幅战后的边关落照图。
浓墨重彩地流进了众人心中。
忽而晴光大作。
厚云被风推走,人们的目光被从雾杳的画上引到了天边儿,才不约而同地松了松鼻息。
恢复时间流动。
“母亲,这是画的哪儿?”陆宴如懵懂地摇了摇发怔的纪烟华,他认出画中有琲朝与水月国的军旗,但他不是很确定。
以前看过的边关画完全不是这副模样的。
“是胧明关。”
纪烟华喃喃着,定定注视着画中那荒凉战场上一道劈山裂海般的剑气。
胧明关向来是水月国的天堑,瘴雾弥漫,叠岭层峦,易守难攻。
尽管水月国如今已与琲朝谈和,但琲朝人不会忘记,自己曾付出过怎样的代价。
英国公一门五将,除了世子扶光,死的死,残的残。
其余将门,实力虽有逊色,但诸如昌平侯府,皆不遗余力地训练家中子弟。很多时候与亲友一别,便是终生驻守边关,再无归家之日。
如果不是这道剑气……如果不是杀出重围、于万人中一剑斩落敌将首级的扶光,琲朝还远有一场漫长的疾风恶雨要经历。
琲朝国力虽盛,但风雨飘摇之下,谁人能独善其身?军师、百姓能有今日的息肩之机,他们这些世家也是落了心头大石的。
这幅《胧明关一役》,已经不是谈论画得好不好的境地了,哪怕呈到御前,也是完全够格的。
更遑论,雾杳还画得如此身临其境。
“第一场比画,雾杳胜。”骆华岑平静地宣布了结果。
不可能!
这真是雾杳画的?!
夏琬琰惊得把舌头都咬出了血丝。
要不是琢磨台上一览无遗,她简直要上房揭瓦、入地三尺地找寻被雾杳掉包的画儿藏在哪儿了。
夏琬琰上上下下打量起雾杳,心绪跟坏了的纺车儿般骨碌骨碌疯狂转起来。
这人鬼上身了?怎么可能画得出这样的画儿?
自己,输了?
输给了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傻子!?
“先生,弟子不明白,还请赐教。”夏琬琰强忍着耻辱,向骆华岑工工整整行了一个大礼。
就算雾杳突飞猛进,她夏琬琰画得也不差吧?如何就这般轻易判了胜负?
刘阿斗一朝撞了大运,凑巧画了一副还过得去的画儿,就能被偏爱至此。
这是有失公允!
别说夏琬琰不明白,雾杳也百思不得其解。
这就赢了?她感觉自己也没用什么特别的画法呀。
只不过是听了姐姐的话,“不知道该画什么的时候,就画你脑海里跳出来的第一个画面。”顺从本能地动了笔而已。
雾杳看向这副《胧明关落照》。
那是即将出发去京城的前一晚,她和扶光如往常般并肩在山上看日落。
扶光搓了支小柳笛给她吹《彤霞烂》,她叽叽喳喳地说到了京里要一起吃这吃那,要试试高床软枕的滋味,还要养两匹骏马四处溜达看上京繁华。
可如今已物是人非。
雾杳下意识地抚了抚胸口。
她赢了,但她好像并不高兴。
“真有你的。”两张画纸被收走,以备归入比三朝的案卷记录,手头得空的骆绮岫悄悄用手肘撞了撞雾杳。
“装疯卖傻一年,就能换得全京城的刮目相看,划算呐。”
骆氏盛产才女。
骆华岑是个老学究,弹《篷窗对雪》的骆学谕是个小学究。
不过,骆绮岫虽也是个书虫,性子却与其他古板严谨的骆家人大相径庭。
雾杳蹙眉,不明就里道:“什么装疯卖傻?”
“啧啧啧,还真是演戏演到底,滴水不漏啊。”骆绮岫神色钦佩,她看了一眼愤懑的夏琬琰,“不过,你也算做了桩好事,唬得那愣头青团团转。噗,她居然还问判她输的理由。”
“这不是找骂吗?她的画,繁丽纷华有余,却是乱花花的主次不分,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没画好。舅母一定会把她贬得狗血淋头的。”
骆华岑的做法比骆绮岫预料的更绝。
只甩出一句:“你连自己为何输都不知道,还学什么画,趁早放弃吧。”
围观者们离得远,只能看个大概。可骆华岑却是确确实实地观察了夏琬琰整个绘制过程。
一处没画完,就急着下手另一处。
满心只想着怎么压雾杳一头。
如果现在不给她当头一棒,将来只会越陷越深,于画艺上再无进益。
“我,我……”夏琬琰没想到会被说得如此不堪,登时面红颈赤,两包热泪裹着眼睛,唰地就下来了,抽抽搭搭道,“多谢,骆、骆先生教诲,琬琰省得了。”
凄惨得像朵被霜露压弯的花儿,看得众人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啪嗒。”
阴风骤起,厚厚的渰云又漂了回来,砸落一个个青铜钱大小的湿渍。
骆绮岫展帕遮髻,“呀,今日的‘观天报’不准呐,瞧这雨,说下就下。”
“比斗中止,请诸位随我入跫然堂避雨。”骆华岑三言两语地安排好众人搬东西,有条不紊地给贵客们带起路来。
骆绮岫才不想顶雨干活,眼疾手快拉住雾杳,想拽她一同小跑去跫然堂。要是被舅母问起,还能说是雾杳的主意,自己挣脱不开。
可她一拽却是没拽动。
雾杳就像是个没有魂魄的泥胎木偶,愣愣望着人群。
“哎哟,我的祖宗诶,你都多大了,躲雨还得和姐姐手牵手一起吗?”骆绮岫起先以为雾杳是在找许明姌。
但循着目光找去,却是雾杳的侍女白檀。
“嗳!你去哪儿?!”骆绮岫揉了揉自己被猛然摔开的手。
她……得去找白檀问个清楚!雾杳后脑勺隐隐作痛,逃也似的奔下了琢磨台。
刚刚去而复返的白檀给她打了个手势。
——扶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