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园在西北角,较偏僻。
峣峣阙建造伊始,阙内尚是空荡荡灰秃秃时,开国女帝曾屡次亲自过来监工。
三伏天里,太祖搬了一只破头折脚的旧凳于学斋中小憩,正暑热难当之际,抬眸忽见窗上绿翳沉沉,心喜推之,则有一树芭蕉冉冉,令人暑气顿消。
故为此园题名蕉园。
在一干“阆风清榭”、“莺时川”之类的花团锦簇的命名中,尤显朴素。
不过,如今的蕉园奇花异卉满栽,馆榭池阁俱全,凫鹥狎波,鸟语入流,观石听澜间,直教人耳目爽朗,翛然远却尘嚣。
比之阆风清榭还要更像那天上的阆风瑶池。
比试地点在蕉园的“琢磨台”。
琢磨台不仅宽阔得能跑马,而且四周有从各地运来的玲珑削石,高高堆起,如处于山腹之中。
不论是要奏乐还是唱歌,都有空谷回音的效果,除了近处负责评骘的女夫子,围观者也不会错过任何一道细小动静。
雾杳一行人弃舟登岸。
好事者们比他们动作还快,将蕉园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雾杳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得以入园。
眼下,女夫子们都去献艺会搭手了。
有空为艺斗做评审的,只有一位教授时文的骆华岑。
骆华岑梳着比宫中嬷嬷还要一丝不乱的水亮发髻,板着一张比风干了三年的馍馍还要生硬的臭脸,对着雾杳与夏琬琰问道:“是谁提出要比三朝的?”
骆华岑是雾杳最怕的夫子。
她为人严厉刻板,说话做事极讲究一个章程,一是一,二是二。曾以“佻脱草率,难堪大任”点评过雾杳,罚雾杳最多的也是她。
只有许明姌一类的学生才能使她稍稍展颜。
前世,刚进京的雾杳在峣峣阙中完成了半年课业后,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再继续选修时文课。
可父亲许晓泊逼着她选。
在峣峣阙,学课也有高低贵贱之分。
与民生相关的为最贵,如水利、医术、旱涝蝗等天灾对策研究、预卜雨雪的观天占星等;时文能测出一个人对于前边所有的掌握程度,故次之;随后是君子六艺、四般闲事、歌舞针黹……
此外,还开设了各种十分细化的学课,剪纸、养驴、画符……应有尽有,甚至还有铁水打花课。不过,由于既不能饱腹,又不能陶冶情操,被视为下下等。
私下又被斋生称作“闲课”。
女学生们大致分为两派。
一派秉持“帼国英雄不让须眉”,以比进士还要难考的女官为人生目标。
另一派以觅得良缘为目标。来峣峣阙进学,除了是要将自己雕琢成更有价值的美玉,同时也是为了维系人脉、掌握应酬手段,为将来打理后宅做准备。
这两方互相看不上眼。
雾杳则是被这两方都看不上的第三派。
既不打算考女官、又没想过要嫁人的稀里糊涂派。
雾杳当年纯纯是被父亲赶鸭子上架的。
峣峣阙的遴选三年一度,以雾杳的年龄,需等两年才能参与。许晓泊觉得她本就流落在外多时,学业毫无基础,再要等到十四岁再考,还不一定考不考得上,所以用了“恩荫”的方式,让雾杳开后门进去了。
而且,所有学课都是许晓泊亲自替雾杳挑选的,由不得她说不。
雾杳是个浆糊脑袋,读什么都像读天书,时文一课尤其学得一塌糊涂。
要不是有许明姌和扶光帮她押题,指导她将备用文章翻来覆去地重写,大考肯定就要“不合格”了。
雾杳怎么着也是死过一回的人,自以为是“脱胎换骨”了,可是真正对上骆华岑时,还是憷得慌。
“回骆博士的话,”她硬着头皮开口,同时吃了一记夏琬琰没好气的眼刀,“是我提的。”
“又是你。”骆华岑深深地看了雾杳一眼。
今天是属于学谕的日子。很多人汲汲营营几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各位世家夫人们或者属意的郎君面前崭露头角。
却被哗众取宠的雾杳抢了风头。
胡闹也不分分场合!
见骆华岑脸色黑沉,雾杳是百口难言。
好在白檀已听她吩咐,画舫调头时,就趁乱撑了小舟独自赶回岸边。
唉,其实,最好的方法还是告知山长。
可惜时间太过紧迫,就算能说得完雾杳这一桩怪力乱神之事,长辈们也信了,多半也赶不及救公主。
为今之计,只有托希望于白檀身上了。
骆华岑虽心下怫然,但事已成定局,此刻不是训人的时候。
她从许明姌等一行学生中点了两批人,一批去搬各类比试用的笔墨纸砚、弓箭针线等,一批随她去府库中舁来一抬琉璃箱和一块蒙布的告示板。
琉璃箱是抓阄用的。
箱璧透明,内里是五光十色的小珠,骆华岑先是将小珠一一过秤,表示其分量相同,又请在场几位素有美誉、与雾杳夏琬琰毫无亲旧关系的诰命夫人上前摩挲,以示表面光滑,靠手摸是摸不出分别的。
随后让人去蒙雾杳二人的眼睛。
“抽签顺序,将决定各课的比试顺序。”灰蒙蒙的盖布被骆华岑一扯,告示板赫然篆刻着每一种颜色的珠子对应的每种学课,本就讨论声不大的琢磨台里,彻底静了下来。
她神色一肃,“提出比试的人需让对方一轮,夏琬琰,你先来。”
夏琬琰抽到的珠子,将决定她们第一轮比试的是什么。
雾杳本来还不怎么紧张,可被这些琉璃珠明煜煜的彩光一晃眼,顿时有些腿软。
前世,献艺会很快就中断了,并且紧接着,今日不在峣峣阙内的扶光就跟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似的,率领“机筹处”的人封锁了峣峣阙。
所以,她和夏琬琰很可能只来得及比试一轮,甚至是半轮。
但是,如果白檀能不动声色地救下须弥公主,而公主又想隐下这次遭遇的话。
比三朝也许会继续下去!
看着雾杳被蒙上眼,许明姌一个前世知晓自己再也不能跳舞后都没哭过的人,红了眼眶。
她一想到,自己爱如珍宝的小姑娘可能从此一辈子都要活为别人的笑谈,就疼得心尖打颤。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半晌,才挤出点声音,哄声道:“别怕,杳杳,一会儿就把眼睛放在手头的东西上,别往人群里看。要是实在撑不住了,就认输。”
比三朝不允许中途放弃。
若要认输,只能一轮轮投降。
雾杳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冁然一笑,故作轻松道:“没事,姐姐,我不怕。”
琢磨台外圈是空地,本来可以置放座椅给各位身份尊贵的看客们,但骆华岑临时抽调不到人,许明姌等人身边的丫鬟又稀稀拉拉的不顶用,她总不能叫柔弱的贵女们力拔山河地来回数十趟抗起那些个死沉死沉的实木椅子,只能当没这一回事了。
“平时装聋作哑,没想到还挺会哭闹扮可怜。”上台前,夏琬琰飞速在雾杳耳边蝇语了几句,“你逃不过的。别以为今天你让我出了丑,还能全须全尾地抽身。”
尽管“闲课”不算在比试范围内,但峣峣阙学课众多,总有斗者不擅长的,每届比三朝都会出现令人喷饭的精彩言行。这也是看点之一。
雾杳自觉她作为十七岁的大姑娘,早非昔日吴下阿蒙,只轻轻还了夏琬琰两个字道:“幼稚。”
夏琬琰呼吸骤急。
伴随着她恨得银牙咬碎的声音,二人被从空地正式带上了琢磨台。
只是,雾杳脚跟还没站稳,台下仿佛一阵说下就下的雷雨般,噼里啪啦地炸开了议论声。
怎么了?!她忍了又忍,才没将眼皮上的黑色厚布扯下。
京中的这些钟鸣鼎食之家向来自矜身份,表面功夫做得是极足的。纵使是比三朝这般看热闹的场合,也肃靖严整得跟守灵似的,满堂只听得萧萧风声。
怎么会闹嚷嚷起来?
难道……
雾杳的小心肝猛地跳了一跳。
她第一反应就是扶光带着“机筹处”的“玄使”们来了。
“雾姑娘,请吧。”抱素斋的一名女学生提醒道。
嗯?应该不是扶光?比斗流程并未被打断。雾杳按捺着不安与好奇,一次次伸手入琉璃箱,与夏琬琰轮番抓阄。
“哒。”“哒。”“哒。”
琉璃珠被依次放入刻了序号、分了小格的长盘中,令身陷黑暗的雾杳感觉无比度日如年。
“第一轮,比画。”
眼前桎梏一松,重见光明的同时,琢磨台里的人语声简直要将附近的房顶都掀翻了。
雾杳东望西望,连机筹处工作服“九曜七星袍”的袍角都没见着一块,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得知了要比画画这一噩耗。
书画是她学得第二糟糕的学课!!
雾杳毛骨悚然,将注意力拉回琢磨台上。
却见到了令她更为毛骨悚然的一幕。
——上百双眼睛正瞪得如灯笼般齐刷刷地盯着她!
雾杳吓得差点没叫出声,于是又开始东瞟西瞥。
转头向自己身后看。
向自己左边看。
向自己右边看。
确认了人们是在看自己后。
雾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低声问身边帮她解眼罩的同窗,骆绮岫,“他们为什么都看着我?”
“你……真是全然不知么?”
骆绮岫是骆华岑的外甥女。
她不肯错过任何蛛丝马迹般地审视着雾杳的神情,用问句回应了问句。
雾杳愈发一头雾水,“知道什么?”
骆绮岫一噎,又问:“你平日是不是从不参加宴会,也不怎么在人前露面?”
“对啊!”雾杳小鸡啄米地点头,“我爹嫌我丢人,不许我乱跑。”她一张口就是对着外人埋怨亲爹的大逆不道之语,并且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视峣峣阙女学生恪守的“孝”之一字于无物。
“难怪,”骆绮岫眼中怅然,连连叹道,“难怪你字写得那么丑,画也作得那么丑。”
感情这姑娘是不辨妍媸的啊!
众人哗然,单纯只是因为雾杳生得太好。
她的美已经脱离了凡俗。
若说这世上还能有谁的容貌,可以与英国公世子扶光一较高下,那必定是雾杳无疑。
十三岁的雾杳小小一只,先前被裹在人堆中,尚还不显。
上了空阔的琢磨台后,立即毫无保留地撞入了人们的视线中。
三缄国师那段“动摇清净菩提心,如红尘业障般的存在”的批语,同样适用于雾杳。
极北之地暾红磅礴的海日,万仞山巅亘古不化的雪,浮屠宝塔下聆听佛音的莲……如果这三千凡尘的奇景丽色亦有神智,在眼前少女轻轻一抬眸时,也将自惭形秽地不愿与之作比。
雾杳之美,无一处不美,夺造化之工,穷今昔之所能有。
而且,她还美得令人生不出半分嫉妒。
如果抱素斋的贵女们投胎成雾杳这种空有颜色的傻瓜蛋子,她们是宁可一脖子把自己吊死,也不愿苟延残喘,使家中招祸蒙羞,也使自己出乖露丑的。
“作画限时一炷香,主题自由发挥。”
骆华岑的声音如庄严的钟磬般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不及骆绮岫回答,两张黄花梨樱面书案落地,一式两份的同款笔墨画纸铺陈在雾杳面前。
“雾姑娘既是主动提出比三朝,一定是十分胸有成竹了。”夏琬琰眉角跃跃欲试,软臂一抬,十指纤白如水葱,做了个“请”状,脆生生笑盈盈道,“你不必考虑我们同窗的情谊,只管比个痛快就是,也好让在场诸位都回忆回忆,昔日雾山长的风采。”
她眯了眯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入所有人的耳中,“想来,雾大姑娘作为她的嫡亲女儿,一定比雾二姑娘更青出于蓝的,是吧?”
雾杳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无数视线更为炙热了。
可……
作画不仅是雾杳的短处,还是夏琬琰的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