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啊~顾家这贱奴要杀人了!”张惜鹃内衫散乱,表情狼狈地哀嚎着,她双腿发软,被一个粗使婆子勉强搀扶着站起来,新制的羽缎大麾破了一道狭长的口子,里衬外翻透出些许血腥的殷红色。
方才得人到浣衣所递了口信儿,张桂便火急火燎地领着一大帮粗使婆子们过来了。她们常年做惯了粗活,个个是壮实有力,任凭顾照元怎么推搡挣扎,依旧里里外外将柴房围地如铁桶般坚不可破,张桂脸色阴沉地使了个眼色,身边人便哄乱着将顾氏架到中间,张桂特意端着身份,悠哉地挪了几步来到沧老的男人身后,当着众人的面儿,泄愤似的踹了一脚,伤重的顾氏便如散落的风筝般跌倒在地上。
彼时张桂还偷闲在房中休憩,睡意正浓之时,却听人在厢房外头大喊大叫,说他女儿张惜鹃挨了刀子,血流了一地。
张桂哪里接受得了这样的事儿,登时就慌得三魂丢了七魄,哆嗦地差点起不来床。他老来得女,又是浣衣所的主事,对张惜鹃近乎是比照着官家小姐般供养着,从小百呼百应。他也深知自家女儿除了有些嗜好男|色这点女子通病之外,一向也聪慧知事,根本不可能惹出什么大乱子!
惊怒之中,张桂倒也不是吃素的,他急忙向来人打听原委,原是女儿一时心馋,拿了他的管房钥匙,偷偷钻进了那关着贱奴的柴房里,被贱户顾氏教养出来的好儿子刺了一刀!张桂气得胸口发闷,也顾不上平日里的规矩,当即就拿着鞭子冲了过去,叫婆子们把顾氏捆住手脚,先是发狠地抽打了一顿,才拖着带出了柴房。
“爹爹~爹爹~你可要给鹃儿做主啊!鹃儿被这贱侍捅了一刀,丢了大半条命啊爹爹~”张惜鹃眼瞧着张桂给她撑了场子,嘴里嚎地越发厉害,她急急推开身边搀扶的粗使婆子,哼唧着朝张桂靠去。
“快,快,快让大夫给你瞧瞧!”张桂招呼着大夫,满心担忧地打量着张惜鹃,凑近一瞧女儿腰间竟有一大滩的血渍,惊得他当下就要晕厥过去。
张惜鹃嘴里不住地哼唧着,就是不愿让大夫瞧,其实她伤得并不重,那柴刀许久没磨了,钝得很,只不过是浅浅地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是以血淌了不少。
“鹃儿要爹爹现在就给我做主!处置了这个贱侍!不然··不然鹃儿就算失血至死也不看大夫!”张惜鹃拉扯着张桂的衣摆哭闹着,眯缝的小眼贪婪地盯着跪在顾氏身旁的少年。
原也不过是在与桃衍偷|欢时听了一嘴,说是那贬为奴籍的顾家大公子相貌颇为出众,被大主管命她爹爹看管着,就关在一间柴房里。张惜鹃听得桃衍那套夸赞的说辞,便暗暗留了心思。
今儿一见倒真是比百春楼里的花魁还要标志许多,直叫张惜鹃心痒难耐,本想温言软语一番哄他就范,谁知遇上个性子烈的,强迫不成竟险些丢了性命。
这真真是叫张惜鹃心有余悸,又心存不甘。一个命如草芥的贱奴罢了,生得再貌美也只是个玩意儿,但凡在后院,只要是能入得了她张惜鹃的眼儿,哪个没被她拖到榻上去玩儿过?待尝过滋味再赏些个衣食银两,哪个又不是对她感激涕零的?即便是如今在前殿风光无两的桃衍,至今也没有违逆过她,还常常与她夜半私会。
“哎呀,鹃儿,你这··顾氏蓄意伤人,就杖打一百以作惩戒吧。”张桂眼下只想赶紧料理女儿的伤势,他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反正当初李总管与他说过,只要将人看管着,不论生死的。
话音刚落,一众趁乱偷懒的下奴们不由地惊呼出声,他们常年看惯了这般打骂训斥的场面,却也没想到今儿个竟会有人丢掉性命。这一百杖打下去,别说是男子,即便是壮年女子,怕是也没气儿了。
可惜了,可惜了···青荷不住地轻叹,她先前偷听过姨母与人谈论顾家旧事,那跪伏着的少年应该就是顾家的大公子了。
能让一向不重男|色的姨母,提及时都面露惊艳的顾家公子,青荷好奇了许久,今日总算也得见了一个。这官宦出身的贵家公子,虽已是落入泥淖,衣衫褴褛,却还是这般俊美矜贵,好看地叫人挪不开眼。确实··是与她寻常所见的男儿是不同的。她还听闻顾家年岁最小的那位公子,姿容更甚,也难怪··难怪刚一贬入大狱,就被殿下强占了清白··
青荷扭头想寻姨母,毕竟姨母大小也是个主事,若是能在张桂面前卖个人情,捡回少年的一条命来,或许她倒能纳他为侍,给他一席容身之处的。青荷越想越觉得可行,在人群中张望了好久,却也没寻到姨母的踪迹。也是怪了,刚刚还在她边上呢。
在官宦宅邸私下处置贱奴实在是太稀疏平常的事儿了,更遑论是皇女府,就连那平日点头哈腰的护院,手上发卖、强占贱奴的腌臜脏事儿都数不清楚。张桂向来以行事狠辣著称,数十年来,在后院颇积累了些权势威望,现下取个贱奴的性命也不过是件动动嘴皮子的事儿。
几个粗使婆子为着在主事面前露脸,早就争相着去拿笞杖了,少年置若罔闻,眼眸一片死寂之色,他托抱着年老的顾氏,指尖微微发颤,只是一直徒劳地想用衣袖拭去顾氏额角、身上的血渍。
“爹爹!虽然他妄图害我··这一百杖···”张惜鹃眼瞧着快到手的美人儿就要在她爹手下丧命了,急忙附到张桂耳边细细说道:“女儿喜欢那贱奴的长相,且留着让我玩些日子嘛!就让老的替他受了这一百杖,正好当面立立规矩,让这贱奴听话些。”
“哎呀!你这··”张桂看自家女儿还有这番心思,估摸着伤势不重,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只得改口道:“念在贱奴顾照元年纪尚小,这一百杖就由其父顾氏代子受罚,为防再有贱奴伤人的事端发生,就暂且将顾照元带到我的院子里严加看管。”
婆子们个个五大三粗的,手段老练的很,又抢着表现,上手就要将少年从顾氏身边拉开,倒是忘了少年手上还持有一柄刀具,一个不慎,其中率先带头的婆子手上挨了一刀。
“哎哟喂~”那婆子哆嗦着壮实的身子,大叫出声,瞪眼瞧着自个儿洒出的血,竟是要晕过去了。
“快·走开··不要···管我··”顾氏喘息之间嘴角又沁出些许殷红,他浑身上下都是鞭打留下的笞痕,血水将破旧布衣染的血迹斑驳,似乎耗尽了力气,也只能勉强发出微弱嘶哑的声音。
少年半个身子挡在顾氏身前,握着刀具的手指节泛白,乌发凌乱,几乎遮住了眼眉,那双与顾照宁十分相似的凤眸,此刻猩红而狂乱。
“··为什么··要把我们··贬入奴籍··为什么···还要杀了爹爹··”顾照元断断续续道,声音尖利异常。大抵是被这边的动静惊扰,前头似乎又有一派人涌来了。少年下颚微抬,嘲讽地笑了笑,他耳边不住地开始回响起曲方艳先前说过的那些污言秽语,他说,照宁空有一副皮囊,在床榻上却笨拙呆板,很不乖巧,早已被皇女厌弃,发卖到了勾栏院,供各色粗蛮女人日夜亵|玩,早已在床笫间受尽折磨而死。
“照宁···是不是死了?”顾照元视线模糊,勉强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来人,哽咽道。
江盛娆是得了消息匆忙赶来的,有一瞬间,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因为她先前趁着李相于回乡探亲的趟儿,已把曲方艳和他儿子顾斯于发卖了出去,且让顾斯于顶了顾照宁的名头···是以,府里已经没有贱奴顾照宁了,而府中的侍人户簿上添了一个新的名字。
少年望着她,凤眸布满了血丝,带着满满的雾气和怒意,乍一看与顾照宁颇为相似,只是瞳色更深,眼尾弧度也更为狭长,不同于弟弟的温润天真,而显得过于成熟凌厉。
但是不可否认,这依然是很美的一双眼睛。
“都松手。”江盛娆撇开视线,示意那些婆子仆侍们。有些个呆笨的平生连个皇女的衣角都未曾见过,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女子衣着不凡,容貌颇为明艳。
张桂等人形势分明,早已勤恳地开始磕头跪地,不敢再逞威势,只是心里却隐约不安。要知道,往前那么十数年,这位主儿也从没纡尊降贵踏足过后院这样的鄙陋脏乱之地,而现下才短短数余月,就来了这么两三趟,怕是事出有异。
“殿··殿下,老奴··不该私自处置贱奴,平白污了殿下的眼,老奴有罪!”张桂扑到女子脚边,战战兢兢道。
任谁都知道,贱奴本就命贱如蝼蚁,人人皆可欺凌玩弄,在后宅之中打杀更是寻常小事,于情于理,张桂的做派都寻不出错儿来,说这一番话不过是以进为退,主动认这无端之错,以防更大的祸患罢了。
“爹爹···”张惜鹃面露不忿地叫道,声音细如蚊蚋。她在后宅仗着张桂的权势耍了十来年的威风,今儿确实是头一遭吃了瘪子,心里挫败的很。不过,这做主子的身份再高贵,排场再大,这殿前宠爱的侍郎还不是叫她早就尝过又尝,吃了剩下的?
这么一想,张惜鹃倒心平不少,她也知道何时是时候伏低做小,卑躬屈膝,真不像现下这个贱奴,蠢笨至极,竟然还直挺挺地站着,手上刀具也不扔。
“照宁,是不是··死了?”少年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轻缓而沉闷,似乎很费力。
在一众缄口中,却显得格外地清晰,尖刻。
江盛娆想说没有。
然而她只是略微皱眉,脸上流露出不解的神情,似乎早已忘了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李总管真是过于多虑了,还几次三番地嘱他留意殿下的行踪,说是殿下若来探看便尽快处置了···张桂心里暗自嗤笑,府中这位性情乖张,风|流薄情的祖宗,怎么可能去留意一名贱奴的名字,甚至去关心他的家人和生死,这未免也太过可笑了。
“府中不日就要设宴品秋,别在这关口给本宫平白添条人命,无端端地触了霉头。”江盛娆语气森冷,神色桀骜而不耐,她扭头吩咐了大夫几句,便不欲多留。
眼下作出这番举动又过于招摇了,府里人多眼杂,她为了顾家的人行事越高调,一旦传了出去,甚至传进宫里,他们怕是就越危险··她承担不起任何差错,只能在后院留点眼线,让顾氏父子不至于危及性命,如此,她在那个几乎无欲无求的少年面前,才能继续持有“要挟”的筹码··不是吗?
她这到底是当得哪门子反派啊···
江盛娆往张桂身侧轻扫了一眼,地上跪伏着的人似有所觉般地偷偷往上瞥了瞥,正巧与江盛娆视线交汇。
张惜鹃头皮发紧,又重重地低下头去。
“恭送殿下~恭送殿下~”张桂心里轻快极了,原本还以为女儿和自个儿性命堪忧,毕竟府中这位主子暴虐乖张的脾气可是出了名儿的,却没想到只是虚惊一场。
江盛娆才刚转身迈了几步,众人便如同重新有了生气般,忙不迭地磕头谢恩,身影起起伏伏,倒是忽略了那个濒临奔溃的少年。
照宁···死了······
是她害死的···都是她···
顾照元的脑海中一直反复回旋着这个声音,他听不进任何人说话,他也忘了身边伤势严重的父亲。
他的心似乎被一只冰冷可怖的手紧紧地捏拽着,难以跳动,近乎窒息。
江盛娆刚走了几步,却听到后面响起一阵惊呼,紧接着是那种金属扎入后背的冰冷痛感。
她的眼前一片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