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镂空的山水画鸟木质屏风将两座隔开,坐下时,听得见声音,看不清具体形容 ,屏风角悬挂的灯笼将对座的影子映在屏风上,模糊不清,光影朦胧。
简舒殊手中执杯,下意识不停地转动杯身,暗暗平复自己骤起骤落,皱巴巴又紧绷的心脏。
她浓密的长睫微垂,在眼窝处落在斑驳光影,气质古典温婉,身影单薄纤瘦,面容清冷疏离,若即若离,惹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去揭开她藏满心事的内心。
她微垂着头,散落的发丝垂在胸前,露出纤细柔弱的瓷白后颈,雪肤透白,可以清晰地看见底下透出的青色血管,脆弱的,温软的却又坚韧的。
她看似在安静的望着茶水像是神游,却只有自己清楚,她在默默偷听隔壁的对话。
像个不耻的小人,渴望能在听到那个稍纵即逝的声音。
尽管她很清楚,不是那个人。
她只是想听听这个声音,除此之外没有旁的想法。
只可惜此人话极少,除了那句“随意”,后边只另外两人断断续续地聊着一些职业上的规划。
章越拨了拨寸头,说:“虽然爸妈都想我进市局做个技术文职求安稳,但我不想一辈子就那样过,既然选择当警察,就要做一些我想做的,我申请了调配到西南,那边缺少人手,谁都不愿意去的话,就没人干了,而且我先在那边熬几年资历,说不定回来升的比留市局更快。”
袁炀点点头,道:“大概每个父母都有这种安稳的想法,不过你决定要去的话,还是好好跟他们商量,别一声不吭地玩儿消失。”
“别提了,说不了,一提调配就黑脸,差点吵起来,我打算先干出点实绩,总能叫他们松口的。”
他从一年前开始就有了这个念头,只是只提了一回就遭到了他妈强烈的反对,差点发生了争吵,他自那之后就没再提,但想法却一天比一天清晰。
他想,等他干出实绩后,总有一天他们能理解他的抱负吧?
事关章越家的事,袁炀没再提,只转移了话题:“那边确实偏远,以后就不能常见面了,你从小在这边长大,突然去那么远的地方,不会觉得不舍吗?”
章越往后靠在椅背上,仰着头想着什么,须臾豁达道:“我记得以前在书中看过一句话,‘人生,就是不断和过去告别的过程’,总不能一直不变嘛,祖国万里河山,我还没见过几座。”
“而且我去了那边,又不是不回来,你和辰安就算留下来了,不见得就比我清闲。现在常云观也不剩什么人了,大家都有自己的家庭事业要忙,也就我跟辰安假期还能回来。”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家爷奶年纪大了,我妈身体也不太好,我爸一个人忙山庄的事,旺季恐怕忙不过来,啧,你们说他们没我还真不行。”
章越说到这有些苦恼起来。
“想去就去。”一直没说话的萧离危在这时开口说道,语气虽然很淡,但其中藏着的是由内而外的少年傲气,“做你想做的事,你家人不用你挂心。”
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们相伴十多年,不是兄弟胜似亲兄弟,章越又怎么会听不出他的意思。
无论他未来身在何处,萧离危都会替他照顾好父母家人。
他七岁进常云观拜入师父门下修行的时候,五岁的萧离危已经在这里待了半年,所以年纪上虽然他比萧离危大,实际上按入门顺序他还得喊萧离危一声师兄。
章越小时候捣蛋大王且话痨,他妈才会受不了他天天逗猫遛狗人厌狗嫌的,一放假就把他丢上山学武术磨性子。
彼时萧离危年纪小小性格冷冷,每天板着脸跟谁都不交流,师父安排下的功课每次都翻倍做,俨然就是个练武机器。
那时候的章越并不知道他这种状态有多不对劲,只是觉得这个小师兄真厉害啊,练功都不知道累的。
他最怕那些比他聪明还比他努力的小孩,于是每次自己功课做完,就很鸡贼地围在小离危身边嘚嘚嘚说个不停——他每次围着他妈这么说话的时候,他妈就会停下手里的一切工作,恨不得找东西把他嘴堵上。
而他也不出意外地,每次都成功把小离危说到不堪其扰,直接不练了,转身就走,只想离他远点。
这样,他就躲过了被卷的命运^^
虽然他的本意是避免自己被卷,但误打误撞的,倒无意间把小离危拉出了那种近乎魔疯的状态,也把当时有些自闭的小离危,说成了后来冷酷桀骜的拽哥。
但拽哥不在练功上卷他了,却开始在学习上卷他。
当他暑假结束常云观的修行,回到城里上学,开学第一天在教室里看到矮所有人一头的小离危冷着脸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被卷的命运从此刻延续。
从七岁那年的常云观,到十七岁的教学楼,他们一直是同门、同学和关系最要好的兄弟。
在百日誓师大会上,演讲的讲师进行了一个有趣的互动,让大家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理想,折成纸飞机。
章越当时的理想还是高考能上五百分,而他却记得,那日是萧离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人前袒露自己的理想抱负。
那张自下而上飞出礼堂,像要冲向天际的纸飞机机翼上,铁画银钩地写着“维和军.人”四个字。
出生在和平强大的祖国,战争离他们这代人实在太过遥远,成为一名光荣的军人也是许多人的理想,可大多数时候,许多战士的军.旅生涯都将会是备战状态,唯有少数的兵种,才会直面枪.林弹.雨。
少年向来不知天高地厚,放眼处皆自负才高八斗。
虽然那时的他们说理想还为时尚早,但章越一直觉得,如果是萧离危的话,他会做到的。
就像他十分顺利通过严苛的军校选拔,通过面试,只差一点,就能离他的理想再进一步。
可是最后,高考志愿表上诸多选项里,没有一个是他想要的。
“做你想做的事”——当年若是他没有妥协,也许,就不会有遗憾了。
两人不再多言,却已默契地把要说的话都放在了心里。
刚好这时候菜上来了,袁炀笑呵呵地打破这沉重的氛围,“上菜了,先吃饭,还有一年呢,咱还是想想怎么毕业吧,哎哟我那论文,想想都头大了。”
……
简舒殊这边的菜上得比隔壁的早,她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用餐,然而她胃口本就小,饭菜量很大,吃半天都像没动过一样。
她忘记了之前订餐时备注都是一人份,餐厅出餐会按需求打少一点,而在餐厅点的菜,如果不特意说明,都是直接炒一盘的,量大实惠,结果就是她吃不完……
女生,尤其是长得漂亮的女生,一个人在外时,多少都会受到一些素质低下的人或直接或间接的骚扰。
简舒殊低着头正卖力地消灭碗里的食物,一个身影突然在她身前停下。
陌生的男人扎着一头乱七八糟脏辫,身材干瘦,脸庞瘦削得脱相,穿着黑色背心,破洞的牛仔裤宽松得像是走两步就会掉下去,身上挂着花里胡哨的银色配饰。。
对方问都没问,就自顾坐到了简舒殊前面的空座位上。
若是餐厅人多座位满了,对方礼貌地问一句是否可以拼桌也就罢了,可眼前餐厅就算是在饭点的时候,接待的客人也不过五分之一。
这么多位置对方不去坐,非要坐她面前,且十分没有礼貌,一坐下就语气轻佻地问:“美女,自己一个人吗?”
这若是放在她那个时代,这种流里流气的登徒浪子,她便是叫人直接打成残废,都是轻饶了。
但终归是这里律法不允许。
她抬起头,眼底有厌恶的情绪,但并不明显。
“不好意思,这里有人了,麻烦去别桌就坐。”
对方敞着腿坐着,歪斜地靠着椅背,勾着嘴笑:“别装了,我知道你是一个人,从进门我就看见了,一个人点这么多菜,吃不完吧?要不要哥哥帮你?”
简舒殊眉头微微皱紧,捏紧了手里的筷子,冷眼看着他,不发一言。
“怎么这么看着我?”脏辫自得地露出媚笑,身体前倾,朝简舒殊的方向靠了靠,嗓音像是压着一口浓痰,故意压低,挤眉弄眼地说,“小妞生气都这么好看,好了,别生气,只是开个玩笑。”
“这样吧,哥哥给你赔罪,我看你应该第一次来吧,怎么样,要不要哥哥给你当导游?常云这地方看起来不怎么样,但还是有很多好玩的地方的。”
在毫无自知之明的人眼里,越看对方反而越让他起劲,即使那是带着厌恶和反感的眼神。
简舒殊撇开眼,看向远处上菜的餐厅工作人员,与其跟这种人纠缠,还不如交给负责的人处理——解决客人被骚扰事件,也算是他们的工作内容吧。
“先加个微信,后面好联系,你扫我吧,明天早上可以带你去爬山,据说常云山上有座百年道观,虽然我看着不怎么样,连个姻缘树发财树什么的都没有,但好歹是个景点。”
男人举着手机越过桌子放到简舒殊眼皮底下,自说自话。
简舒殊面无表情地抬手向远处已经察觉到这边情况的侍应生招手,对方接收到信号果然走了过来。
“小姐,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侍应生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对座的男人。
简舒殊冷着脸,回:“我不认识这位男士,他打扰到我用餐了。”
侍应生并不觉得她大题小做,歉意地点头:“好的小姐,非常抱歉,这就为您处理。”
山庄的工作人员都接受过专业的入职培训,虽然在这里遇到这种骚扰客人的情况很少,但并不是没有。
山庄的主人是个极有素养的老先生,希望能给来这里的客人良好的度假体验,虽然是预约制接待,但也不能保证每个来这里的客人都是同样有素质的。
“这位先生您好,咱们餐厅还有很多座位,这里是这位小姐先来的,您看我给您安排一下靠窗的座位怎么样?不仅能观赏外面的美景,我们这边还可以免费给您送份甜点,希望您配合一下换个位置。”
脏辫没想到简舒殊会直接喊侍应生来,被这番话说得也有些没面子,所以有些恼羞成怒,“我也是花钱来住你们酒店的,我爱坐哪坐哪你管得着吗?这就是你们对待顾客的态度吗?信不信我投诉你?”
服务业总喜欢把顾客就是上帝这句话挂在嘴边,但真正遇到这种蛮不讲理的牛马顾客,他们有时候也会很想骂人。
但侍应生有着良好的职业素养,对这样的控告依旧保持着得宜的微笑:“不好意思先生,但我们也需要考虑每一位顾客的需求,秉承先来后到原则,还是请您移到旁边就坐,不要打扰这位女士用餐。”
脏辫被下了面子,猛地站起来,“你叫什么名字,我认识你们主管,信不信我让他把你开除了?”
简舒殊本没有什么表情,对待对方的胡搅蛮缠也没放心上,直到此刻才微微抬头,目光却落在脏辫身后。
被迫听了好一会戏的萧离危三人本来觉得侍应生有能力能自主处理,并不想多余做什么,但听到这里,也对这样胡搅蛮缠的人感到厌烦。
生活中的洋洋得意者,却只会为难老实本分的打工人。
几人不约而同地停住手中的动作,从他身后站了起来,跨步而出,绕过了遮挡的屏风。
这样三个身量高大,容貌优越且气场凛然的青年,走到哪都是焦点。
章越站在脏辫身后,伸手按住了对方肩膀,语气听不出喜怒地问:“哥们这么厉害啊,认识的哪位主管?”
侍应生料到他,心里松了口气,脸上挂着轻松得体的微笑,自觉地让出了“战场”,交由他处理,自己则回到岗位。
脏辫只以为对方是听见自己认识主管,想跟自己攀关系,立刻骄傲地挺了挺胸膛,回答:“就管理山庄的后勤主管,他是我舅,我带朋友来这里入住用的都是员工价,用餐都是免费的。”
章越若有所思,随后问道:“后勤部的主管,是不是姓刘?”
脏辫诧异的往后仰头,看着章越问:“你怎么知道?”
章越脸上挂起玩味的笑,搭在对方肩头的手微微使劲,就让对方脸色变得痛苦起来:“没什么,我也就是这个山庄的小老板,有点股份,刚好可以开除一个以权谋私的小小主管。”
下一秒,章越拎起矮他半头的脏辫,从位置上推出去,彻底冷下脸,对姗姗来迟的安保说:“轰出去,以后对这种人山庄不再接待,还有那个什么刘主管,让他去见一下我爸,算一算都漏了多少好处在手里。”
……
刚才的侍应生十分体贴地推来一辆小车,将一道做工漂亮的蓝莓山药甜点放在简舒殊手边,刚才脏辫坐的位置上也摆上空气清新剂。
“小姐,刚才实在不好意思,这是餐厅给您送的甜点,希望您保持好的心情,祝您入住愉快。”
侍应生微笑着说完,却发现这位始终情绪稳定的女士此刻正微微侧目,看着门口的方向,浅茶色的漂亮瞳孔闪烁。
侍应生只是好奇地朝那边看去一眼——小老板正严肃地处理着刚才的骚扰事件。
而小老板身旁站着,是他的两位朋友。
一位笑嘻嘻地凑着热闹,另一位只是散漫随性地倚靠着旁边的架子,某一瞬间,像是若有所感,男人突然抬眼,如深海般深邃的目光穿过半个厅堂,准确地落在某个位置,与简舒殊的目光相遇。
这一眼,像是迷途的鹿和困境的狼,茫然奔波,穿过浓雾弥瘴的霭霭山林,终在晨光熹微之时,遥遥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复健选手在线发癫版:最近真的很累,有种八十岁留守老人挑了六十担水顶着大太阳去村头浇菜浇完发现浇的是别人家的无力感
注:少年向来不知天高地厚,放眼处皆自负才高八斗——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