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生颔首,又将话吞进肚子里,冷的直哆嗦:“萧桥要些功夫,殿下还需再等等。”
他趁机打量宋演两眼,在心中连连啧叹,明是殿下身子孱弱,怎到头来是他受不住。
“进来。”
宋演注意到慕生受寒发白的脸,遂唤他进屋。
慕生作揖起身:“谢殿下。”又抖落下鹤氅上落雪,不敢将湿气带入,思忖半刻看向他远去的身影忽而发问:“殿下可否要萧副将将门前落雪清扫了?”
宋演:“不必。”
多了这些累计而成的雪霜,莫名也就增添了些荒芜。
慕生随即轻叹:“门外也积了雪。”
这轻简的冷宫,相较于外头,只多了能挡住寒风的墙,该有的寒凉,一分不少。
宋演端坐于太师椅上,又理了理衣襟,眉疏目朗的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愠怒,红唇微掀:“何事前来?”
虽有愠怒,却不是对慕生。
慕生坐于下位,抱拳抬手,答道:“太傅大人前往衡州扛洪,嘱咐臣将话带到。”
宋演点头:“扛洪之事本宫已有耳闻,只道是陛下怎么做,想来是会遣派宋宥齐前去?”
不过他又轻笑声,饶有意味道:“不过是单单句话,怎叫你一个外臣得以随意进宫?”
慕生脸色一红,不自在的撇开眼,连着说话的声音也弱了许多:“微臣以教导文和公主的名义进宫,为了掩人耳目,公主此时在外边儿的软轿里候着,不宜久留。”
宋演蹙眉:“文和在外边儿候着,为何不入内?”
文和公主乃陛下第五个女儿,生性骄纵,行事机敏,但又不喜读书,以玩乐为上乘。因是贵妃所诞,与宋演的关系向来亲密。
以往宋演忤逆陛下,只是在东宫禁足而已,在此期间并没有阻拦他人探望,但此次因立储之事,实在惹恼陛下,而被发配至冷宫,是下了命令,禁止探望。
“公主骇怕陛下责骂殿下,只在外边候着,也免得有心之人乱嚼舌根。”
慕生解释一番,又引回答他前边投出的问题:“依太傅的意思,陛下曾单独传唤他,问询过是否遣派二皇子合适,但太傅直言二皇子做事优柔寡断不为胜任,遂传微臣带话,敢问殿下觉得因由谁认命陪同?”
宋演敛眸,心下了然:“太傅的意思本宫明白,至于遣派谁人或是引荐何人,不是你我所能决定。”
慕生早已预料到他的这番说词,不止是他,就连秦不眠也有所揣摩。
“殿下所言极是,但此行丞相一党因军饷案元气大伤,又有其族人骄奢淫逸乃陛下耳闻,此番又特地遣派太子傅用意何为我等心如明镜,若是陛下愿意……”
“慕大人莫要急躁。”
宋演摩挲着光滑的杯沿,神色淡淡:“他们既已经按耐不住,为何不再添一剂狠药,只叫他们率先开口,先碰上一碰。”
慕生垂首:“殿下的意思是……”
屋外传来阵阵脚步声,逢着间隙,宋演继而道:“如若他们偏要争抢这个机会,那就让他抢着,等着人去楼空十天半个月,之后的事儿便不是他们所能决定。”
“微臣明白。”
慕生眼里闪过一丝精明,遂在心底想明白了对策。
恰巧萧桥已至,杨太医提着药箱在外候着。
二人谈话戛然而止,由慕生快步将门打开。
杨太医年长资质丰厚老练,算得上太医院数一数二的人物。
“臣见过太子殿下。”
他躬身作揖行礼。
宋演抬手示意免礼,转而踱步在外:“劳烦杨太医。”
杨太医上前两步:“殿下落座,臣先号脉。”
“不是本宫。”宋演掀开挡在卧房外侧的珠帘。
整洁的卧榻上供起一块,伴随着她的呼吸忽起忽落,隐约间还能瞧见那埋没在被褥之中的墨发。
杨太医如鲠在喉、如芒在背,顺着宋演的指引大步入内,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欲言又止却做不出下一步。
这、这、这,这怎么办?
原以为犯疾的人是太子殿下,却不曾想竟然是个……女子?冷宫之中的女子,嘶……
他倏尔觉得这条老命危矣,随时都有可能搭在这儿!
“殿下……”
他方想说些什么,触及到少年冷冽如霜的眼神时,又戛然而止,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什么。
一个屋子里除了榻上躺着的姑娘,余下四个全是男子,如若这主人公不发话,还真没有人贸然敢有动作。
宋演也意识到这一点。
而李姝茵丝毫不见生,愣是将这床榻当做了自己屋头里的,钻进冬被里睡得香甜,更是裹成了一条春蚕,但因她埋首在内,看不清她的长相。
“去昭日宫将她的嬷嬷请来。”
宋演走近两步。
萧桥茫然:“昭日宫…何处?”
宋演斜睨,意味不明:“隔壁院子。”
萧桥摸摸鼻子,憨笑声:“当真不知道宫里还有这处地,不知是哪位……”
“咳咳。”
慕生咳嗽两下打断他,边拽着他的袖子便往外行,边道,“少说些话。”
萧桥弯眼,笑道:“这也没说什么……怎么就……唔”
慕生捂着他的嘴,背后冰冷的视线死死盯着,仿佛能将他二人活生生撕开。
这蠢货萧桥,丝毫没有意识到这话已经惹怒了殿下,再说下去那还得了?
萧桥“呜呜”两声,就着慕生的手出去,等到宫外边儿这才解脱。
他气上心头,冲着慕生怒道:“做什么这般着急,殿下都不曾说什么呢!”
慕生深吸一气,转眼就瞧见角落的软轿边上站着的人,眼里闪过一丝慌张,躬身福礼:“殿下,您怎么下来了?”
少女一袭火红海棠长袄,挂着红狐披风,满头珠钗银饰,一双魅人的狐狸眼格外醒目,垂首靠在狐裘里边儿,听闻动静迟迟抬头,眼角上扬,欢喜道:“阿生,皇兄如何了?你们可是要离开?”
慕生犹豫半晌要不要将屋内的事儿托出,那萧桥便憋不住话,推搡着他,嚷嚷道:“既然如此,慕大人同公主儿好好说说,微臣先替殿下办事儿去。”
也不等慕生回答,他逃似的往边儿上去。
慕生霎时红了脸,独留他与文和在一块,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文和倒没觉得有什么,单是慕生一个表情,她就能猜出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浅笑着,往他那侧儿靠了些,等到慕生不好意思的避开,红着脸却还绷着声唤道:“公主!”
她这才满意的站定身子,手中的汤婆子温热着比不上她跳动炽热的心。
“不是要说太子哥哥如何了?”文和笑着问,好整以暇的盯着他的反应不愿意放过丝毫。
慕生清了清嗓子,正经着脸:“太子……”只怪这要说的事儿也算不得正经,他努力维持着表面之上的淡定,“太子的房中有位女子,请杨太医来也是为了给那女子看病。”
文和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太子哥哥的房中有女人?”
顿了顿又反问:“你猜猜本宫信不信。”
慕生扶额,看向昭日宫前请拍着门的萧桥。
文和顺势望去,语气中藏不住的喜悦:“难不成是真的?”
慕生不言,微微一笑算是答了话。
文和激动的险些跳起,明亮的眸子眨呀眨,当即一拍手:“本宫要去告知母妃此等好事!阿生,你们过会儿在东门等我。”
慕生还沉浸在她的笑容中,不过一眨眼的事儿,她便上了软轿,动作迅速的离开。
独留他顿在原地,怎么也不是滋味,这明是因他而来的人,怎就跑的这般快,倒也不问问他的意见。
轻嗅着还有她身上特有的栀子香,只是这大雪铺着的路早已没了她的踪影。
“殿下!”
杨太医惊呼道。
随后传来宋演低吼:“转过去!”
杨太医慌张的转过身,就连手里的药匣子也丢在旁侧,惊恐的低着头,冷汗直流:“臣、臣、臣有罪。”
宋演僵在原地,腰上是少女柔弱无骨的触碰,耳侧是她忽浅忽重的喘息声。
屋内并不暖和,甚至可以说得上寒凉刺骨,可偏偏却让宋演红了耳根。
……
任是谁也不会想到,明明前一刻还睡得香甜的人,下一刻忽然将身上的被褥踢开,闹着要将单件的里衣脱下。
那是吓的年迈的杨太医差些返老还童,吓得宋演一个大步扯着半落在地的冬被朝着她身上盖去,却不曾想这少女竟顺势环着他的腰肢直起了身,有着好好的床榻不躺,非要挤进他的怀中。
折腾之间她那单薄的里衣被扯的凌乱,乌发垂在胸前,颊上带着丝丝酡红,双眼迷离,半梦半醒间,浑身滚烫如火炉一般,明明瞧着是四肢乱弱无力,身形瘦弱,但任凭他怎么摆弄都扯不下她。
宋演只觉得,若是再耗下去,他真的要疯了!这耐性本就不好,偏又次次胡来。
他拽着她的胳膊,咬牙警告,额上青筋直跳:“李姝茵!下去!”
怀中的人此时烧的糊涂,浑身燥热难耐,只觉得怀着她的人如同冰窖般,让人浑身舒适,遂怎样也不愿意松开。
但她贪图这一刻凉爽,却总有一股子力量将她往外扯,拽的她生疼。
于是乎她不满的咒骂:“不要碰我!”
宋演清隽的脸难得绷不住,顶了顶腮沉声道:“下去!”
他用了巧劲,待李姝茵折腾着要挣脱开他的手时,猛地退了步,而就是这一空隙让本就迷糊着的李姝茵没了支撑,控制不住的向后倒去。
“活该。”
她摔得一疼,烧的迷糊更加的难受,呜咽着小声嘀咕:“疼……”
宋演双手叉腰,喘息不定,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却闹得他费尽力气。
不过胸口的身量,瞧着那么细小一个,要是宋演真动起劲来,李姝茵早已经飞出窗外。
但她哪里知道,手脚酸疼像是被人打了一般,软声细语:“好疼啊……”
她的嗓音向来甜腻清脆,就如同他常吃的绿豆糕,不会让人腻烦,反倒能抚平人心,像是这嘈杂时间唯一的净土。
听着她的浅浅呼疼,杨太医也耐不住心中好奇正打算回头瞄上一眼,却意外对上了宋演深如寒潭的桃花眸。
他一抖,马不停蹄的垂眼,心如擂鼓。
榻上的人仍旧再呼着疼,左右扭着身分毫不安分。
无可奈何,宋演只得微微前倾身子,语气生硬:“哪里疼?”
这一问更是给了她莫大的勇气,也不管面前之人是谁,抽噎着哭诉:“头疼,腿疼,手疼,肩膀疼,哪哪儿都疼!”
哭的她上气不接下气,白如雪的肌肤,鼻头微红,更像是他丢掉的那只小兔子。
喉中哽咽,他凝眉安慰:“安分些就不疼了。”
杨太医嘴角微抽。
殿下这说话的艺术又增进了些许,这姑娘忍受力真是强。
前边哭闹的久,那股劲儿过去,无力感才袭来,当真同他说的一般,缩在墙角安分下来,只是半身裸露在外,鼻头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子,像是断了线的珍珠。
他那眉毛都快打结,却出奇的好脾气,到此都没有将她丢到外边儿去。
“被子。”
他冷着脸,将踢到床尾的冬被提到她的身子上,“你要是再踢,就受着冻!”
李姝茵吸了吸鼻子,眸子紧紧闭着,樱唇一张一合,似不满的控诉,但好在这一趟可算没有折腾被褥。
想他宋演出生便是储君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这宫中更是目中无人,哪里如现下般拼命的伺候着人,这人还像个牛皮糖似的,差些甩不开。
现下她可算安稳下来,倒是多几分文静可爱。
“杨太医,过来看看。”
他伸长着手替她捻好被角,那害怕的模样生怕她忽然睁开眼,一个猛劲儿又拽着他的胳膊不放。好在她这回是真累了,并不让人厌烦。
杨太医松了口气,忙不迭的起身,将落在不远处的药匣子捡回,直直走到床榻边上,半跪在地,拿出方帕子盖在她洁白纤瘦的腕儿上切脉。
良久,其面露凝重,不过缓了片刻又松了松,缓缓道:“脉浮而紧,犹如水中漂木材,有发热之兆,风寒之重,先以祛风散寒为主,但请安心,臣有把握医治,但后续还需静养,否则不得根治。”
“殿下。”
萧桥叩门。
宋演应:“进来。”
林嬷嬷跟在萧桥与慕生的身后哭成了泪人,头发花白像是老了许多岁,她颤抖着身子,再见到床榻上熟悉的身影后终于是松了口气,满眼的疲惫在此刻化为乌有。
“公主、公主!”
她冲上前,见其完好无损,又看到一旁官宦装扮的杨太医,手中提着醒目的药匣子,忙向着宋演跪下,连声道:“多谢贵人相助,多谢!”
宋演呵斥:“你这做婢子的,可是连主儿不见了都不知道?况且她又着了风寒,你是怎么做事的?”
他本是太子,此时一副不近人情,威严的模样,可怖的紧。
林嬷嬷忙磕头认错:“奴婢一时松懈,这才看丢了公主,都是奴婢的错,多谢贵人留住公主,多谢贵人!”
“去和杨太医取药。”宋演面无表情,却不带病气。
这同她昨日见到的模样大相径庭,那副孱弱、病恹,仿佛只是过眼云烟,现下瞧来,又是正常的很。
可林嬷嬷哪敢嚼舌根,再意识到杨太医是太医院的人时,便已是感激涕零,想是做梦也没料到居然能有太医给公主瞧病。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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