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贲目前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如果不是此时院落中挤满了人,他恐怕早已拂袖而去。
因为他看好的熊罴之士,这下彻底没戏了。
原来他听从了家中宾客王然的建议,毫不犹疑地选择了将熊尸大张旗鼓地扛入平山里中。
并于途宣扬秦游只三斧便斫下熊头的英雄事迹,并会将熊肉分给每一个里民。
悄悄隐去黑熊是受他驱赶,方才至秦家山头的事实。
如此一来,便是为秦游扬名和收买人心了。
如果一切都按照他所预计的完成,按时下风气,高贲就对秦游有恩。
如果秦游不想被骂白眼狼,毁掉立身处世的根基,那就不能再拒高贲于千里之外,至不济能当个朋友。
而高贲自信认为以他和秦游之间悬殊的身份差距,和从父亲那学来的手段,迟早是能把秦游给收于麾下的。
但在他了解了冯旗与冯恒两兄弟的身份后,火热的心思就熄了七分。
用一句简单的话来形容:父辈之间的阶级关系,往往会投射到子辈身上。
高贲确信自己的父亲不会将一个门下主计吏放在眼里。
但同时也十分确信,自己的父亲在面对冯翼时,绝不会不会像秦游使唤冯旗与冯恒那么随意。
而且他刚才已经打听过了,冯旗与冯恒两个自小就兄视秦游。十分恭敬友爱,较之亲兄弟也不差什么。
秦游有武勇,还能将身份同他差不多的冯家两兄弟折服。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所以如果秦游没有失心疯,是绝不会投到除了身份乏善可陈的他手底下的,否则冯家两兄弟就会第一个闹起来。
如果家中爵位未失就好了。乡侯之子可比这个县尉之子的名头不知响亮多少,招揽人才必定事半功倍。
辉煌的过往,是荣耀,更是枷锁。
被囚困在其中的高贲不由看向冯太公的背影都带上了埋怨。
差一点,就差一点,如果没有这个老者跳出来搅局,他的预期目标至少能完成一半的。
何至于陷进当下这个不尴不尬的局面中。
正暗自懊恼时,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少君,秦君回来了。”
高贲抬头,见到眼前的人海被从中分开了。
秦游看着自家被挤得水泄不通的院子,真心实意的心疼起了那几根已经变得东倒西歪的篱笆。
这修理的活计,最终还是要着落在他身上。
不过也好,芸娘怕生,多半不会出屋,这些人倒是能再为他拖上一时三刻恢复的。
冯旗环顾一个个眼神热切的里民,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块砧板上的肉,只待屠夫拿着尖刀来分割。
他喉结上下滚动几下,用着艰涩的声音对身侧的弟弟小声问询道:“阿恒你可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兄在外是欠了钱,但也没到被全里堵门要债的程度啊。
同样不明就里的冯恒此时也没了和兄长打闹玩耍的心思,所以也没有追究兄长话中明显的逻辑漏洞,而是颇为严肃地摇了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一切的疑问在见到摆在小院正中,那具巨大的熊尸与泾渭分明的两拨人后烟消云散。
瞧这情形,应该是要给里民们分熊肉了。
秦游反应最快,当即挣开了冯恒的搀扶,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拄着拐棍的冯太公面前,长揖一礼:“小子何德,竟然劳动长者驾临。”
冯太公见他这副不骄不躁,执礼甚恭的模样,也是满意地轻抚起了灰白胡须。
自从儿子出仕到县中为吏,眼光和决断都见长啊。就连他也不曾想到,秦游能在父丧后的短短时日,成长到这个地步。
不过更有可能是早早便醒悟,只是碍于其父才一直藏拙。否则分家时也不会主动舍了那些熟田。
说不得此次欠债,也是为了与他那愈发富裕的舅家扯上关系,自己家只是被顺带着搂草打兔子了。
自以为窥清秦游心思的冯太公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也不为儿子单车回县,而不带上孙子的事情着恼了。
取而代之的是后继有人的欣慰敢充塞胸膛,使得他看向秦游的眼神愈发慈爱:“吾年岁虽长,筋骨却还未朽。里中出现你这么一个力能斩熊的英雄,是里中之幸,我又怎能在家中高卧不起呢?”
言罢又亲切地拉起秦游的手,将他带到强颜欢笑的高贲面前:“游,还是多亏了这位高家小郎,若非他抬着熊尸入里,我等还不知你做下如此大事,救了许多人的性命。”
冯太公一句话就给这件事定了性。
熊是秦游宰的,高贲把熊尸带回来是理所应当,否则就是昧下秦游的功劳,有不信之嫌。
事情还是那个事情,但做的先后顺序,从什么人嘴中讲述出来,带来的效果就能截然不同。
冯太公是是声望卓著的乡三老,高贲就是拿头争也争不到话语权,所以干脆保持缄默。
秦游心领神会,赶紧对着高贲行了一礼:“高君高风亮节,游铭感五内。”
秦游的态度令高贲的心情缓和不少,虽说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但也不算忙一场。
而在见到冯太公对秦游不遗余力的支持后,高贲已经彻底没了招揽秦游的心思。
能得长辈之爱,又能得同辈之敬,自己本身还有本事的,他这个小池塘是养不起的。
将目标退回与秦游处好关系之后,高贲也乐得与秦游互相抬轿,于是当即还礼道:“何敢当秦君之谢,只望秦君不要责吾之鲁莽即可。秦君英武,吾远不及矣。”
聪明人的交锋,点到即止便可。
又有那等性子急切,惯常捞到半句话就跑的里民,已经开始顺着高贲的话,没口子的夸赞起秦游的聪慧英武,自己果然没有认错人。
其余里民不免鄙夷这先开口的,但一见到那分量十足的熊尸,还是口不由心的开始夸赞起秦游这个几日前还声名狼藉的败家子来。
在一片嘈杂叫好声中,冯太公对秦游说道:“现下正值开春,去岁田中的收成并不是太好,前不久又交了口赋,里中许多人家的米缸都已经见了底。
老朽也算是你的长辈,于是便替你做了主,将一半的熊肉分给里中的百姓。”
其实熊肉的味道并算不上好,不仅肉质很柴,还有一股酸味,若想要弄得好吃,用掉的香料比熊肉本身要贵上数十倍不止。
但那毕竟是肉啊,还是在这个青黄不接的时节中出现的免费肉,不啻于暗夜中的明灯。
方才冯太公召集大家的时候可是说了,只等着杀熊的秦游回来,就由他持刀给大家分肉。
这肉也有上肉下肉之分,此时不讨好秦游几句,又何时讨好?
左右不过说几句话嘛,比下地简单多了。
秦游听得出冯太公是想借分肉一事,重塑他在里中的名声,所以对把熊肉免费分给里民一事并无异议,但还是不免有些犹豫。
因为分肉可是项不折不扣的技术活。西汉初年的丞相陈平就是因为分肉分得好,由是闻名乡中的,并随着乱世成功腾飞,实现了宰天下的豪言。
秦游最终选择了拿起那把解腕尖刀。做不做得好是一回事,有没有那个胆子做是另外一回事。
既然有机会,那就不妨试试。
反正这肉是他出的,分不好也没人敢说什么。
顺带着拉上了高贲、冯旗与冯恒三人,让冯太公脸上的笑容更深刻了。
冯氏兄弟没有什么异样,因为他们自小就习惯了秦游很有做大兄的模样,任何好事都不会落下他们两。
高贲就显得有些喜出望外,要知道分肉这个事情虽小,但象征意义却是极大,没点声望就连像冯旗那样给肉穿草绳的活都靠不上。
哪怕只是为一里分肉,但阿父知道了也会夸奖他的。
突然砸到头上的惊喜令高贲的话都有些结巴:“秦君,秦君当真要我也主持分肉?”
秦游还是头一次见到高贲露出内里的稚气,不由调笑道:“高君且看,青天白日,并非做梦。”
他倒转着将刀柄递给了高贲:“高君还是快些动作吧,莫让大家等急了。”
得了秦游肯定的答复,高贲立刻兴冲冲带着家人与宾扒熊皮去了。那是他入山的原动力,是绝不肯假于人手的。
在这个娱乐活动基本没有的年代,给熊扒皮无疑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活动,于是里民们又都一窝蜂的涌到了高贲附近,连冯太公都未能免俗。
冯恒却趁着这个空当悄咪咪地挪到了秦游身旁问道:“兄长当真要将整头熊的肉都分出去?”
秦游颇为诧异地看了冯恒一眼,眼中盛满了大大的疑惑。
连冯太公这种历经风浪的老油条都没第一时间品出他话中的意思,怎么就被冯恒这个小子给发现了。
接收到秦游目光的冯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腼腆笑道:“若大兄你确如大父所言只分半头熊,那就用不着再给高君一把刀。”
秦游不禁在心中暗赞了一声,好个聪明的小子,得亏原主自幼便很有兄长模样照顾着他,不然很有可能被卖了的啊。
鸟有双翼,待时而飞。因而秦游只沉吟少顷,便将心中思量对冯恒和盘托出:“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现在里中许多人家连饭都快要吃不起了。若是留下这半头熊……”
响鼓不用重锤,冯恒一听就明白了,很是赞同地点点头:“还是大兄思虑周全,这等惹祸根由,是绝不能留在家中的。”
秦游听着这小大人似的语气,不由拍了拍他的脑袋:“你还小,不要思虑过多。”
冯恒不服气地鼓起了腮帮子,破天荒的没有接秦游的话。
大兄总是这样说他年纪小,可大兄也只比他年长三岁而已!
逗弄小孩,尤其是逗弄聪明小孩,是能给人带来极强的身心愉悦感的,秦游哼着欢快的小调就往屋中走去。
“诶,大兄你何处去?”
秦游脚步一顿,低低说道:“去屋中换一身衣服,如此很是不雅。”
秦游话说得一本正经,任谁也挑不出不对来。
可偏偏对上的是冯恒这个一直跟在屁股后长大的机灵小尾巴。
冯恒吃吃地笑了起来,像是一只偷到灯油的小老鼠:“大兄,你动动肩膀。”
秦游:???
冯恒不得已把话给挑明了:“大兄你此次所伤大多在肩部,并不致命,不妨把伤口挣开,再多流点血。这样姐姐就不会怪大兄你把衣服弄坏,还有把熊肉全都分出去啦。”
秦游磨起了牙,伸手欲要将这个冯恒这个无法无天的皮小子抓过来“大刑伺候”,冯恒就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徒留秦游一人拖着沉重的步伐往正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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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少有大志,曾为里中宰,分社中肉食,甚均。父老咸赞之,曰:“子可谓今之陈平。”
帝曰:“陈平何足道哉,大丈夫当为天下先。”——《梁书·卷一·本纪第一·高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