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羲和敛目,心下衡量一番,亦觉得并无不可:“随你。”
见他答应的爽快,梁宿宁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既然能理所应当地在这里习字,那她便不必再因没有笔墨纸砚而窘迫,将来也不难与家中之人解释她可以识文断字一事。
“那民女日后可能在殿下书房侍奉左右?”她定定地瞧着他,得寸进尺地颇为谨慎“若是学到哪里不求甚解,还请殿下屈尊为民女解惑。”
在这行宫里除他之外,应是没别的博学多识之人了。以她的身份,自不可能特意请来个夫子专门教导。
况且三皇子算是她最相熟之人,她想在他的书房内,看到更多关于当今通行的律文条例的内容,也想在他身边多了解些关于他这八年来发生过的事。
他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从冷宫出来的?又是如何做到能与赵欣荣一党分庭抗礼的?
这些她都想知道。
她如意算盘打得倒好,晏羲和却未必肯答应,他靠在床头,寡淡着张俊脸,不配合道:“你自去学你的,少来烦孤。”
梁宿宁:“......”这小孩怎么越长大越气人?
她平复着呼吸,强压下心头愤愤而起的火气,硬扯起嘴角笑道:“民女一介平民,位卑无势,只怕云昌王一时兴起再对民女纠缠不休,从而误了殿下正事,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晏羲和闻言,眉目冷厉几分,望向她的眼神都如刀子飞来般凉飕飕的,一手搭上她受伤的肩膀处,故意使坏一摁,假笑着咬牙恨声道:“你可真是会给孤找麻烦。”
“民女岂敢?得殿下庇佑是民女的荣幸。”梁宿宁被疼得面容扭曲了一瞬,却没急着将他的手掰开。
她最会察言观色,与晏羲和相处这么多天,悉知他的喜恶。
眼下,梁宿宁肩膀虽疼,她却扬起抹胜券在握的笑,故作羞怯地看了晏羲和一眼,玉指抚上他伸过来的手臂,顺着手臂缓缓滑上他指骨分明的手,若有似无地摸了一把。
而后娇嗔道:“殿下真坏,这样用力可是把民女弄疼了。”
下一瞬果然见他铁青着脸,如遇蛇蝎般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看着他一脸被调戏了的良家妇男样,梁宿宁很想笑,可碍于他不甚好看的神色,又不敢笑得太过明显。
小样儿,她活了两辈子还收拾不了一个小孩?
“姑娘真是好生难懂,此前还与云昌王情意绵绵,难舍难分,怎的现在又将主意打到孤身上了?”晏羲和眸色微凝,眼含审视地望来。
“民女自知身份低微,不敢高攀二位殿下。可......”梁宿宁眉眼含愁地叹了口气,“可承蒙云昌王抬爱,又岂敢落了他的面子,让他难堪?”
“于他而言,民女便如蝼蚁般微不足道,拾起或碾死皆在他一念之间,不过是夹缝求生罢了。”
她说的可怜兮兮,却并非没有掺杂真情实感。
她已经不想再任人摆布了。
晏羲和闻言微有沉默,面色骤然苍白几近透明,不知是不是她无意间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孤知晓了,你下去吧。”他别过脸去藏起眼中情绪,话间似有几分有气无力。
梁宿宁不见了这么长时间,刘母他们必定担心坏了。
她急于去见他们,可腿上稍使些力气便刺痛难当,只得一瘸一拐地往厢房那处慢慢挪腾。谁知还没走出几步,就在半路遇到了心急如焚的刘母与黎宇二人。
他们显然是得知了她归来的消息,等不及要来见她。
几人甫一打照面,刘母当即就看着梁宿宁,濡湿了眼眶,见她腿脚不利索地蹒跚而来,身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更是心痛难当。
三步并作两步地过来扶住她歪歪扭扭的身形,轻斥道:“你这孩子怎得总是让人为你挂心,若你隔三岔五便带一身伤回来,岂非叫我日夜为你担惊受怕?”
梁宿宁难以言说其中辛酸,拍拍刘母的手背算作安抚,若无其事道:“这伤轻得很,阿娘不必怕,女儿哪里就这般娇气了?”
“姐姐坏!躲在外面不回来,害得我和娘亲睡也睡不下,吃也吃不好!”黎宇亦是红着眼圈,气鼓鼓地谴责她。
“姐姐错了。”梁宿宁摸着他的头,颇为讨好地向他告饶,“回去教小宇折更多的小花如何?”
“咱们还可以一起在此处温书习字,小宇可原谅姐姐了?”
黎宇听此,胡乱用袖子摸了把鼻涕眼泪,顷刻间便高兴起来,两眼放光地欣喜道:“真的?”
梁宿宁啼笑皆非地点点头:“真的。”
得到她承诺般认真的答复,黎宇立马抑制不住地在她身边蹦蹦跳跳地欢呼,小孩子心思简单,悲喜来去自如,他轻快活泼的样子,很快便将方才泪眼相看的哀伤氛围一扫而空。
刘母一直都为家中贫困,难以供养两个孩子念书识字而自责,现在有了这样好的一个机遇,能让他们修身养性,勤学苦练,她自是乐于见自己的一双儿女学有所成。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身影渐渐远去,而他们身后孤独屹立的殿宇廊前,悄然出现一抹长身玉立的身姿。
萧瑟寒风拂面,晏羲和披着件赭色外袍,衣衫发丝被风牵起,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折胶堕指,刺骨侵肌,他却浑然不觉,修长的手指扣紧檐柱,微微泛白,一双眼紧紧跟随着不远处那一大一小两姐弟,望着他们欢愉喜悦地面对面笑谈的样子,他怔然失神。
晚间,厢房被炭火烘得温暖如春,屋内菜食鲜美,饭香四溢,勾得人食指大动。
梁宿宁许久不曾这般安稳舒适地用过一顿饭了,自她前往矮房到困入暗牢后,便一直挨冷受冻,饥肠辘辘。
眼下骤然再见到这些美味佳肴,她一时执起筷子,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起来,腮边都被塞得鼓鼓的。
看得刘母直笑着揶揄她:“慢点吃,没人同你抢。”
梁宿宁咽下口中的饭食,羞赧笑道:“行宫中的菜式越发可口了,可见这里的人待阿娘不薄。”
刘母为闷头吃饭的黎宇夹了一筷子菜,搭腔道:“是啊,行宫管事李嬷嬷与我也越来越熟络了,她为人亲切和善,自是不会苛待咱们。”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刘母语罢,梁宿宁扒饭的筷子一顿,不知为何她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李嬷嬷无缘无故为何要与阿娘交好?
沉吟片刻,她声音微有凝重:“阿娘......和李嬷嬷很相熟吗?”
刘母想了想这些天的相处,笑着点点头:“近来她知道我善刺绣,时常为我带些针线,我也不好白拿人家那样好的丝线,得闲儿了便帮她酿些甜酒。”
梁宿宁听此没有说话,这一切似乎都很自然,她觉得不对,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怎么了?”刘母瞧出她神色不对劲,关切问道,“阿宁有心事?”
她不想刘母卷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来,闻言忙轻轻摇了摇头,斟酌着提醒道:“冬日饮酒虽可以暖身,但若喝到兴起贪了杯,到底还是不妥的,阿娘与嬷嬷少酿些吧。”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像是行宫正殿出了什么事。黎宇抬起埋头苦吃的小脸,嘴边还粘了几粒米,这声音听的刘母亦是惴惴不安。
她正欲上前开门查看情况,被梁宿宁拦了下来:“阿娘安心用膳,我去问问便是。”
厢房楠木门被“吱呀”打开,梁宿宁迈出门槛,见不少随从一个方向慌慌张张地跑去,与晏羲和初回行宫时的阵仗相差无几。
她不解地拉住一个随从问起其中缘由,那随从慌慌张张道:“知府大人的独子申公子不好了,似是因公事折了一条腿,尚且封锁消息没有传出去,云昌王为此恼怒不已!”
申伟彦受此劫难原是意料中事,本以为他打头阵入暗牢会必死无疑,不想那些侍卫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能护着他保全性命而归。
此番他是代替晏明哲执行公务,晏明哲明摆着是将他豁出去了,代替自己当个活靶子,合该早就知道他的下场才是,现如今这动怒也不知有几份真情,几分假意。
毕竟连他的亲侄子晏羲和鲜血淋淋地回来时,都不曾见他有半分心疼之色,甚至还能在伤者床前若无其事地与旁人调笑。
只怕真信了他这逢场作戏的姿态的人,就只有申伟彦那个傻子了。
行宫正殿,灯火通明,随从们端盆换水皆忙得脚不沾地,嘈杂喧扰的脚步声中,不时能听见有人在其中鬼哭狼嚎的声音,粗哑凄厉,几近哭掉半条命。
晏明哲被这声音烦得头痛不已,一时却又不好言说。
此刻他半分亲王架子也端不住了,直黑着脸冲无辜的侍卫撒起气来,指着他们逐个骂了个狗血淋头:“查案查案失利,现如今要你们看护个人都看护不住,本王还何必再养着你们这帮饭桶?!”
里间传来有些虚弱的叫喊声,晏明哲隐约听出来是申伟彦在唤云昌王,他其实并不想进去,可让申伟彦为自己做替,欠下这么大个人情,现下却是不好推拒了。
知府那边他更是难以向其交代,申伟彦是申家独子,知府从小当眼珠子般将他宠到大,人虽是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但知府从未因此嫌弃于他,依旧数十年如一日地溺爱着。
思及此,晏明哲不由更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