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莫忘

只是目前在众人眼里,她还是一个目不识丁的贫女,若要改写律例,势必会暴露她并非黎家之女。

眼下只能在常日里表现得勤勉好学些,向晏羲和呈递改写律文一事还需徐徐图之。

一别八年,他心性大变,不知他对曾经冷宫那段时日怀着怎样的情感,梁宿宁也不敢贸然找他袒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况且,借尸还魂一说,实在太过离奇,若非自己亲身经历,只怕她都觉得荒谬,更不要说多疑的晏羲和了。

日头渐升,耀阳参天,屋子里亮堂起来,梁宿宁趁着刘母她们还没醒的功夫,将律文收好,藏在轻榻的褥子下面。

她在这里研读律文实在处处受人掣肘,白日里她不能在人前表露她识字之事,夜里亦不能点灯熬油,一来怕打搅刘母他们好梦,二来监视她一家的人实在神出鬼没,她唯恐叫人抓住疑点与把柄。

如此一来,晨曦微露,众人皆睡得正熟的时候,倒成了她习文的最佳时机。

床帐处纱帘轻动,里面刘母已经醒来了,正唤着黎宇一同起身。梁宿宁打了水来,一家简单洗漱了一番,便有行宫随从送来吃食。

但与昨日不同的是,李嬷嬷也一同前来了,她吩咐随从放下清粥小菜,热络地拉着梁宿宁,与昨日满面沉肃的样子大相径庭。

李嬷嬷笑道:“黎姑娘昨夜宴会侍奉殿下而晚归,想必累了,好生吃些东西吧。”

说罢,一双眼睛状似无意地观察着她的反应。梁宿宁知她有心试探,捧着碗里的粥,懵懂地回看她,而后点点头。

“倒也说不上晚,昨夜帮着随从扶殿下上榻后便回来了。”梁宿宁喝了口热粥,面不改色地扯谎,“回来时灯火正盛,厢房的路不难走。”

晏羲和喜静,他殿中的随从本就不多,昨晚近身侍候晏羲和的,除了她也就只有一名随从罢了,那随从后来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又怎知她是何时走的。

而李嬷嬷也不过掌管着行宫中的杂役,亲王贵胄的随从可不是她想训话盘问就能轻易做到的。

李嬷嬷眼底看不出神色,话题一转:“一刻钟后去面见殿下不迟,姑娘不必着急。”

之前三皇子有什么吩咐可都是他的近侍来禀明的,李嬷嬷这话怕是故意露出马脚想等她上钩。可梁宿宁没戳穿她,无知无觉道:“我知晓了,嬷嬷去忙吧。”

她都这样说了,李嬷嬷自是不便再多留,笑意僵在脸上,缓步往外走去。经过方才的对话,她本对梁宿宁的疑虑消解了一些。

但走到厢房门槛那处时,她眯起眸子,定睛一瞧,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有只不甚明显的泥脚印,若不仔细看,根本觉察不出。

李嬷嬷连笑意都挂不住了,脸色在须臾之间便耷拉下来,行宫之内路面的污雪,她已然带人清扫干净了,能踩出泥脚印的地方绝非寻常之地。

此刻,她再也不必举棋不定。难怪她问了行宫随从一大早的话也逮不出昨夜那只老鼠,原是藏在了这里。

街道行人熙熙攘攘,路途边商铺林立,小贩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繁华喧闹的道路中央,一辆朴素简洁的马车向前驶去,车内坐着刘四姨与梁宿宁。

二人相顾无言,刘四姨眼神如一柄钢刀一般尖利,恨不得将梁宿宁撕碎,显然是厌憎她到了骨子里,梁宿宁淡淡闭上眼,不去回应。

与其与刘四姨多费力气,还不如养精蓄锐,想想接下来如何应对作恶多端的人牙子。

刘四姨看她这幅从容模样,恨得牙痒痒,她自被官兵押走后,就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日日饥寒交迫,食不果腹,害她如此凄惨的人就在眼前,她怎能不恨?

可此时再恨,她也不敢把梁宿宁怎么样,因为距离马车几步之遥,有几个人正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们。

刘四姨心中窒闷,攥紧拳头,好在这些人留着她还有用处,今日得以重见天日,就是因她识得去往城西人牙子那处的路。

她不想再回到牢里,忍受牢狱之苦,若此行能将功赎罪,她未尝不会被网开一面。只是刘四姨心里还有处心结,那就是无论如何,她也不想梁宿宁今后好过。

马车有条不紊地驶向城西方向,驾马之人是行宫随从,马车车辙碾压而过,留下层浅浅的痕迹,车后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尾随而行。

以晏羲和与晏明哲为首,其余的则是稀稀落落的侍卫,他们为纠察人牙子而来,不想阵仗过大打草惊蛇,再者今日不过是确保将梁宿宁送入人贩贼窝,以打探消息,应不会掀起太大波澜。

愈走愈发远离人烟,荒凉偏僻,矮房陋室已有倾颓之意,干瘪的树木伸着肆意生长的枯枝将天空掩去大半,马蹄踏在土坡沙地上溅起了些土腥之气。

晏明哲望着四周,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面上一派焦躁之色,他从未踏足过这般残破的地方,正欲不耐发问,前面的马车便在距离那片矮房几里开外之处,缓缓停了下来。

刘四姨迫不及待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晏羲和的马前,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官差大人,您说这地方我也给您带到了,可否能看在这个份儿上放小民一条生路?”

“不急。”晏羲和神情淡漠沉静。

不远处马车上又下来一人,朝着这边款款而来。

晏羲和唇边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握着马鞭的手向前随意一指,对刘四姨道:“你把她送到人贩身边,做到了就放过你。”

他是会放了她,但若查出刘四姨还做过其他人口买卖的交易,那还要另说。

梁宿宁走来的脚步一顿,虽说她早知他是如此打算,但骤然听到他这番凉薄之语,心中仍被一刺,泛滥出些许苦意。

刘四姨正愁找不着机会整治梁宿宁,这一声令下于她而言简直喜从天降,既能重获自由,又能出了心中那口恶气。

她忙不迭连声应下,洋洋自得地走到梁宿宁身边,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咬牙狞笑道:“走吧,我的好外甥女。”

再怎么折腾,不也没翻出她的手掌心?

“等等。”梁宿宁掰开她的手指,假笑着回了句,“我有话要和云昌王说。”

她不能白白去送死,至少要为自己寻个强有力的后盾,三皇子是指望不上了,但晏明哲不是还对自己的几分姿色念念不忘么?

听梁宿宁着重强调了云昌王这三个字,强权之下,刘四姨一时也不好再纠缠,只憋着一腔怨怒地想,一个卑微贫女使了什么狐媚手段能勾搭上云昌王?

梁宿宁小脸苍白,视线越过晏羲和,看向他身后的晏明哲,遥遥一望颇有几分依依不舍的凄苦,哀婉地笑了笑:“民女这一遭前路不知,生死难卜,若无法成全王爷情意,也贪心地希望王爷莫要忘了民女。”

她一副脆弱小白花迎着萧瑟冷风的模样,不禁令晏明哲有些动容,此前他生她的气便是因为她不够顺从,但眼下她这般楚楚可怜,他对她的气也消去大半。

晏明哲拽着马缰,不由自主地驱马往前走了几步。

一直在一旁冷眼看着的晏羲和见此,眉心狠狠一折,横臂将他拦住,对刘四姨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带她走!”

刘四姨听出他话间的戾气,手忙脚乱地扯着梁宿宁离去。

二人还没走远,身后的晏明哲突然高声说了一句:“本王会暗中派人帮你,保住你的小命回来交差。”

这话一出周围陡然安静下来,晏羲和阴恻恻开口,搅散了这郎情妾意的氛围:“皇叔倒深情,只是您就不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了解晏明哲,为人自私自利,若触碰到他的利益,一个小小贫女他会毫不留情地舍弃,现在又惺惺作态给谁看?

得了晏明哲的保证,梁宿宁到底可以放心几分,她虽没对他抱太大期望,但有总比没有好,毕竟他身居高位,动动手指就能轻易将人当做蚂蚁般碾死。

“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这几个字她说的坚决强硬。

晏羲和心头一震,向她看去。她没有回头,半侧着脸让人看不出她面上的神情,却能让几步之遥的他感受到她身上流窜的力量,充沛着无限的生机。

不知为何,他屡屡能在她的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此时此刻,他这般看着他,竟再次荒唐地觉得,宁姐姐回来了,就站在他眼前。

这种不能自已的心绪,使他惶然有种再次失控的无力感,一如空无护盾软甲却面临流矢箭雨般慌乱。

而慌乱之余,他又凄惨一笑。

若是当年他也能听到宁姐姐对他说出这句话,该多好。

刘四姨带着梁宿宁来到一所矮房前,灰白的墙壁上爬了半数青苔,隐隐还能看出几丝血迹,整个房子泛着潮湿的霉味儿,无端叫人心头压抑。

只听刘四姨熟练地拍着门,喜滋滋叫喊着:“苗强!婶子又给你带生意来了!”

但她拍了许久,依旧无人应门。刘四姨手都拍得酸胀了,气得在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这夯货怕不是又醉死在家里了,来了生意都听不见。”

她也不费力气拍门了,直接用力一踹,竟真叫她给踹开了。

随后,她带着梁宿宁像进自己家一般,径直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