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朝他走来,晏羲和把玩着手中空空的杯盏,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她闪着盈盈水眸,眼底下尽是将人玩弄于鼓掌的得意之色。
倒有几分小聪明,还知道拿他做挡箭牌。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她低头看来,冲着他展颜一笑。
梁宿宁不是个傻的,座上晏明哲让她过去坐他旁边,可他所指之处是片空地,连一方矮座都没有,明摆着将她当个宠物牲畜般羞辱,果真是坐实了睚眦必报的本性。
看着晏明哲被拂了面子,僵着手停在原地,面色五彩纷呈,好不精彩。梁宿宁这份因无端受辱而生的拥堵之气,也在心间一扫而空。
方才从他们话间便可以知晓,那生事之人是知府儿子,不过一方官吏之子,若无人授意,又怎敢在皇亲面前喧哗无理。
只怕此事是晏明哲刻意为之,专为挫她锐气而来。
“你倒是提醒本王了。”晏明哲恶狠狠地盯着梁宿宁,一手渐渐合拢手掌,拳头紧攥,似在压抑火气。
被他搂着的蕊娘披帛半褪,肩膀几欲被他另一只手捏碎,红得有些充血。她用染着丹蔻的手指去掰他的大掌,轻声娇呼道:“王爷,您把奴家弄疼了。”
却不料她这番动静,没引来晏明哲的怜惜,反倒触了他的霉头。他狠厉的眼光落在她身上,如蛰伏的虎豹出击,只待一击毙命。
蕊娘对上这阴翳眼神,不由身子凉了半截,她声音颤抖:“王......王爷?”
顷刻间,她就被晏明哲抬手掀翻在地,蕊娘以窘迫滑稽的姿势摔在一旁的空地上,颜面尽失。
殿中空气一下凝固住了,死寂般沉静,座下宾客皆望着主座,大气也不敢出。
蕊娘抬头看去,刚刚那个还搂她在怀,柔情蜜意喂她喝甜酒的人,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现下他紧咬后槽牙,怒目圆睁,一把擒住她的胳膊,将没来由的气全撒在了她身上,神色狰狞:“本王是主,你是仆,也敢置喙本王如何行事?”
蕊娘忙惊慌失措地摇头,扬手便给了自己几巴掌,边打边请罪:“奴家错了,奴家再也不敢了!”
见她如此,晏明哲才散了几分火气,抓住她打自己巴掌的手,满意道:“知错便好,这小脸打花了,本王可要不疼你了。”
他消了气,蕊娘如蒙大赦,凑过去将头枕在他膝上,软声道:“奴家就知道王爷舍不得。”
氛围再次和缓,申伟彦忙借此奉承:“还是王爷精通驭人之术,三两下便将人收拾地服服帖帖,不像有些个不识好歹的,真真是给脸不要。”
梁宿宁并不与这申伟彦争这一时口舌之快,她看着蕊娘拼尽全力去讨好晏明哲的模样,只觉得心酸可怜,但终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晏明哲于主座之上,再次盛气凌人地开口道:“羲和,你这拾回来的丫头甚合本王眼缘。”
“今日皇叔我便跟你讨她了去,日后本王会再替你寻上十个容色不输她的美姬来侍候你,你意下如何?”
晏羲和剑眉微蹙,偏头看向梁宿宁,她容色浅淡,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像是这事与她毫不相干一般。
她既不在意自己的事,那他卖云昌王个人情倒也无不可,但不是现在。
晏羲和清浅一笑,应付道:“皇叔属意此女,侄儿本不该推却,可眼下尚有要事需她去做,待事成之后,悉听尊便。”
晏明哲胡子一吹,只以为晏羲和吝啬小气,舍不得此女罢了,不由哂笑一声:“一个贫女,能顶什么用?”
“云州地处京郊要塞,退可拦敌军千里,进可直抵上京咽喉。”晏羲和眉眼深深,简明扼要道,“现下里却因人口贩卖导致民心动荡,要靠一个贫女去引出主谋......”
他眸色一凝,不动声色地将晏明哲心虚的表情收入眼底,嗓音陡然变冷:“皇叔您说,这消息若传入朝廷,那您这云昌王的宝座还能安稳坐下去么?”
经他这样一说,晏明哲禁不住坐立难安起来,他素来只顾享乐,监查管理之事一应扔给各个地方官去做,人口贩卖一事虽有听说,却从未顾及过后果。
如今这等丑闻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被搬了出来,着实令他颜面扫地。
“别光说话,吃菜,本王可是为你请了全云州最好的厨子。”他忙逢迎起晏羲和来,想要不着痕迹地压下此事。
晏明哲象征性夹了一筷子菜后,才僵硬地扯着嘴角,干巴巴笑道:“羲和,依皇叔看,此事既发生在本王统辖之地,自不该劳烦你,所以......”
他本想暗中压下此事,就此息事宁人。
谁知晏羲和却毫不留情:“侄儿此番便是为此事前来,定不会空手而归,无功而返。”
晏明哲被他一噎,也拿不出正经理由再阻挠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举着酒盏强硬道:“既如此,那本王就与你一同探查此事,你可不许再作推脱!”
若真能成事,他便将功劳抢来,自己独揽大功,以继续保住藩王权势。
“这个自然。”晏羲和亦举杯饮酒来回敬他。
看着他这样像是不要命了般灌醉自己,梁宿宁有些心疼,她记得他是有胃病的。
曾经在暗无天日的冷宫里,饭食常常有了上顿没下顿,那段时日里他年纪又小,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苦楚,早早便患上了胃病。
若非她变卖首饰换来吃食,只怕更不知道他会是一番如何的惨淡光景。
梁宿宁纤眉一颦,不知这么些年里他胃病好没好,但无论如何这般喝酒都于身体无益。
黄花梨木桌上,八宝咸酥鸡、玉汁清蒸鲈鱼、水晶虾仁合蒸等各色美食一应俱全,山珍海味,琼浆玉液,叫人食指大动,可晏羲和却兴致缺缺,大半晌也不见动了几筷子。
在他又一次喝干杯盏中的清酒后,梁宿宁上前无声将空酒杯拿远了些,她扫了眼桌上的佳肴,避开刺激肠胃的辛辣食物,用公筷夹了些山药给他。
“空腹喝酒伤胃,殿下吃点东西吧。”
山药健脾胃,助消化,从前在冷宫的时候,她记得他很爱吃,不知现在口味有没有变化。
只是下一瞬旁边的随从就过来拦住了她,话中不无劝告,在她耳边悄声道:“姑娘,殿下不喜别人自作主张,多管闲事,你只消在一旁静候就是。”
梁宿宁心间空荡荡的,有些失落地应了一声,正要放下公筷退至一边,却见晏羲和执起银箸乖乖吃了起来。
随从面色错愕非常,此刻尴尬地与梁宿宁对视一眼,不敢再有半分阻拦,做了个“请”的手势,巴不得让她多为殿下布些菜。
梁宿宁看着晏羲和将碗中的山药一点一点吃了进去,只以为他还是爱吃此物,便又为他夹了些,放在碗里,还不忘辅以些清香软嫩的鱼肉,好不叫他口中甜腻。
山药入口绵软细腻,唇齿留香。晏羲和眼眶微酸,思绪恍惚。
从前,宁姐姐知他患有胃病,便常买通看守冷宫的侍卫,为他寻些山药来吃。
冷宫度日艰难,能求来的食物就只有定量的一小份,明明她也忍饥挨饿,却总会分给他大半的吃食。
对着以此生愧的他,宁姐姐时常边伸手为他擦嘴边带着笑意安慰:“山药养胃补气,殿下还在长身体,多吃些才长得快。”
记忆里的那双纤纤素手与眼前这只为他布菜的手渐渐融合,晏羲和一时失神,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梁宿宁不明就里地看向他。
晏羲和静静坐着,难得收起了几分平日里锐利的尖刺,语气惶惑,似有不解:“为什么一直给我夹山药?”
“山药养胃,滋补气血,况且殿下不是爱吃这个吗?”
梁宿宁一出口才觉话中不妥,她下意识说的这番话像是自己对他了如指掌,不知以他如今多疑的性子,会不会又胡乱猜想,对她百般提防。
他轻轻开口问道:“你很了解我?”
“民女是因为看殿下多吃了几口,才妄自揣测,还请殿下恕罪。”感觉到他的力度收紧,梁宿宁掌心冒汗,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
她挣了挣,想要将手收回,晏羲和却抓着不放。梁宿宁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殿下,你醉了。”
他置若罔闻,目光沿着她的手向上攀寻,最终停在她的脸上。
晏羲和面容薄红,眼角眉梢染上些许醉意,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氤氲得像含了一片化不开的重重迷雾,迷离朦胧。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开口。
梁宿宁一时困惑起来,都找人监视她了,怎会不知她的名讳?
手里的力道越发紧了,她察觉到晏羲和似乎有些紧张,眼睛死死盯着她,声音轻颤,竟暗含几分期待地催促她:“说啊。”
他在期待什么?
虽不懂,但梁宿宁还是如实平静地回答了他:“殿下,民女名叫黎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