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琳明显很迷惑的神情提醒了他。
维德轻咳了一声，调整坐姿，右腿放在了左腿上，两只手交握膝头，姿态从容优雅。
“听说你今天去了天空骑士团，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他调整得如此之快，仿佛刚刚在爱琳面前如千树万树绽放的人不是这个稳重、温和的男人一般。
爱琳忍不住怀疑自己眼花了，犹犹豫豫地说道：“哦，我想到今天地震了，有些担心维德阁下那边……我听说骑士团有相当多的建筑老旧破败。”她紧接着急急解释道，“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应该插手阁下的事情，只是您好多次亲自接送我去学校，我却一次也没有做到过……”
她想到今天她去骑士团，门房侍卫听说她是维德·罗德尼的妻子时，古怪地打量她的眼神。
渐渐没了底气，她说着说着低下头，羞愧又沮丧：“我去了也是添乱，您会觉得很困扰吧。”
她不该去的。
是他对她太好、太客气了，以至于她一时昏了头，做出了不符合常理的举动，殊不知维德这种骑士，随手救人时并不奢望也不需要回报。
维德凝视着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起她今日和白狼相处的情景。
都说她很怕他，可她在白狼面前却是那样的自如。
她不会竖起针对她自己的刺，随时都要扎自己几针保持卑微的清醒，维德不会错看她对雷切尔那个男人埋藏在谨慎之下的信任与坦率。
他从没有见过爱琳对他这样。
“我——很嫉妒。”他低低说道，长出了一口气，总算能够坦然面对他对白狼的敌意。
他一直很嫉妒。
“唉？”爱琳眨眼。他在说什么？
维德笑了笑，说道：“请抬起头来，爱琳小姐。”
她犹豫了下，顺从又挣扎地抬起暗淡苍白的脸，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很难看。
维德凝视着她的眼睛：“你在担心我吗，小姐？”
爱琳脸有点儿热。她说了那么多，为什么他关注地却是这里啊！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承认道：“您对我那么好，我没法不担心，先生。”
“我很高兴。”他轻轻说道，握住了她瘦长冰凉的手，声音像是在她耳边低语，“真的，我很高兴。这恐怕是你嫁给我以后，说过的最动听的话了。”
爱琳的奉献精神被触动了，她立刻保证：“我会常说的。”
维德笑出了声，轻轻摇头。
不是这么回事儿啊。
他直接用了她能听懂的说辞：“我关心你，想要帮助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爱琳直点头，这正是她感激和尊重的。
“你会觉得我是个麻烦吗？”
爱琳立刻摇头：“怎么会！”
“那么，你作为妻子来关心我，因为担忧我而去骑士团接我，又怎么会给我带来困扰？”他笑了，犀利地反问。
爱琳怔了怔。
“请你不要再这样想了，如果你看低你自己，会让我也觉得我很多余。”维德垂眼看着他握着她的手，指尖微微用力，低声说道。
许是她听错了，他的话语在朦胧的夜里，带着一丝恳求。
“那我……该怎么做呢？”爱琳迷茫地问道，维德像是喜欢出刁钻的题目的教师，她手里没有一本课本写着答案，她很为难。
维德沉默了半晌，而爱琳乖顺地让他牵着手，等着他的回答，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他想叹气，心口又发烫。
爱琳有时候真的像个危险的稚童，蒙着眼睛走在陌生的土地，对世事既不关心也不了解，将全副的信赖和选择权都盲目地交给了身边的大人。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眼神和肢体动作都在告诉他，她信任他。维德毫不怀疑，但凡是他开口，她都会努力去做。
她给出去的权利让他心生喜悦。
……也让他有罪恶感。
“你——”他开口，罕见地迟疑，眼神游移了一阵，爱琳好奇地看着他。少顷，他下定了决心，再开口，就如释重负，流利地说道，“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可以如同一个妻子一样，关心我吗？就像今天你来找我一样。”
如一个妻子一样？
爱琳琢磨着。
其实她并不了解一个正常的妻子是怎么样的，她的父母游山玩水，不见行踪，她的伊迪阿姨是个有钱的寡妇，在米勒表兄出海以后就独自居住，侍弄花草，希瑞夫人？哦，那个光彩照人、温柔美丽的女人，她总是会满怀爱意地提起她的丈夫。
这大概不算很难。
爱琳思忖着，她从来都是个好学生。
维德不止一次表露过，他希望拥有正常的婚姻，如果他向往一个像样的妻子，她愿意去满足维德先生来回报一二，哪怕她能提供的只是幻象。
更何况，她并不讨厌他，她和他在一起时很温暖，像是冬夜里的围巾裹着她。
只是……
“怎么了？”维德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情绪。
爱琳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一直有种感觉，他们虽然结了婚，其实与未婚时没什么两样，他可能找到合心意的情人，可能终于无法忍耐她这样的妻子，甚至可能没有任何理由，就会突兀地散了。
这一切都如梦般虚幻，她从未把自己代入到他的夫人、妻子的角色中。
“我会一直都是你的妻子吗？”爱琳努力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我是说，这一切……”她想比划，才发现他还握住她的手，于是她反握住他修长温暖的手，“这一切，都会一直是这个样子吗？”
她的脑海里闪过了在星月湖一起迎接的清晨里，他看着她时充满怀念的眼神，闪过了白狼警告过她的话。
“你不愿意吗？”他望着她。
“……”爱琳沉默了一下。在昏暗疾行的马车里，维德觉得自己的心脏都紧了，有些喘不过气，甚至想要转移话题。然后他的女孩摇头，安静地说道，“先生，我愿意的。”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静了，只能听到他心脏在猛然跳动，像是要破开胸膛，喜悦是一朵骤然在沙漠里开放的艳丽花朵，比任何宝石都要夺目。
“我答应您，先生。”爱琳轻声说道，承诺，“我会努力当一个妻子，直到您厌弃为止。”
“不会的。”他喃喃着，抬起她的双手在唇边轻吻，如同一个骑士在对着他的公主宣誓，“你会一直是我珍爱的妻子。”
爱琳没有应，她不觉得这句话会是真的。
“不过，先生。”她有些不自在地蜷起手指，努力不让刚刚做出承诺的自己落荒而逃，“我关心您，这并非因为您是我的丈夫。”
维德看向她。
爱琳掩在黑暗之中的眼眸静谧安宁，有着被他握在唇边亲吻的羞赧，却也坦荡清澈：“是因为，您就是您。”
维德被她打了个措不及防，一时竟有些慌乱，无措过后，把脸埋在了她的掌心里。
“太狡诈了……”他含糊地抱怨。
“哦，先生？”爱琳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怎么了，试着让他抬起头，可他却牢牢地握住她的手腕，埋着脸固执地不抬头。他睫毛的颤动和呼吸间的气息吹得她有点痒，她忍不住轻笑了起来，“您这是怎么了？”
“叫我维德。”
“维德……先生。”
“你答应过我的。”
爱琳为难地张了张口，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维德不看她也能想象出她此时愁苦的表情，他在她的掌心里闷闷地笑了起来，总算有了报复她突然袭击的得意与喜悦。
他知道，她和他很不一样。
他不如外面传得那么风度翩翩，他能承认他对白狼的嫉妒，只是因为他很清楚，爱琳会一直一直都是他的妻子，他有的是时间，将那头野兽对她的影响耐心抹平；
他也不如爱琳想得那么风光霁月，他在利用婚姻的约束，把爱琳推到妻子的位置上，这是他唯一能让她不那么自卑地接受他的方式。
可爱琳，这个他读不懂的女孩，一如既往地推翻了他的诸多想法，直白地越过身份的捆缚，轻而易举地让他溃败。
他低低地笑，目光柔和。
他是真的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