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德坐在书房里,双手交叉放在桌前,法尔和另外两个勋爵在他面前汇报这次王太子乔治和三王子杰西去剑兰公爵领的各项细节。
他听着听着,却克制不住地走了神,脑海里一直是醒过来以后映入眼帘的沉静温柔的小脸。
一丝白线自黯蓝色的天空破开,晕开一抹淡淡的橙色,她卷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苍白的肌肤因为晨间潮湿的空气浸润而白得发光,抱着膝盖将纤瘦的身体蜷起,一手托着柔软的脸颊。
许是因为晨光,棕褐色的眼眸显得透亮清澈,少了几分疏远,透着几许好奇,就那样微微歪着头看着他,像是个亲近大人的稚气的孩子,却又美得出奇。
他一阵恍惚,心里像是被软软的撞了一下,怀疑自己还没醒来。
“少爷……维德少爷?”法尔了好几声才唤醒他,狐疑地道,“您怎么了?”
维德微怔,面色不动,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说道:“你继续说。”
“夫人离开梅兰达夫人的府邸以后,直接去了斐文德学院。梅兰达夫人没有出现,但是有另外三个学生家里都派了人去学校追究,弗雷德校长迫于无奈,决定三天以后开审理会,让教师委员会和家长委员会共同判断对这件事情的处置。”
维德不意外。他们早上回城用了一顿早餐以后,去了舒尔茨家的府邸,然而梅兰达夫人拒绝见他们。
这就展现出了她的态度。
法尔说得忐忑,但维德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只好继续说下去。
“教师委员会里有翠西亚教授,她是出了名的讨厌魔法贵族,好在弗雷德校长态度很坚决,对我们派出去的人下了承诺一定会让他的人支持夫人,所以胜算一半一半。
“至于家长委员会,我们正派人去接触,看在罗德尼家族的面子上,恐怕没什么问题,只是成员里有梅兰达夫人,这有一些难办。”
维德沉吟了一会儿后,微微一笑,声音笃定。
“放心,爱琳小姐不会有事了。”
***
站在窗台前,看着绘有罗德尼家跃起的红狮子家徽的马车远去,里德回到了床边。
侍女喂着他吃苹果,另有侍女给他继续上药。
“为什么不让我好好教训一下那个鲁伯特家的女孩。”梅兰达夫人坐在一旁的软椅上,不快地说道,“她竟然敢伤害到你,我就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
炉火熊熊燃烧,她肥胖的手指上分别带着一枚红宝石、一枚金戒指以及硕大的钻石戒指,金光闪闪,手指间夹着金杯,里面盛着麦芽酒。
“哦,母亲,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要把我想要的一切都给我的话,就请务必不要在这件事情上出手。”里德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苹果,舌尖卷过清甜的果肉咽下后,才抬起透亮精致的蓝眼,说道,“我向你保证,我不会白白受伤的。”
看着自己最小的儿子和年轻时候的自己如出一辙的精致面孔,梅兰达夫人神色不由一柔,再大的怒气都烟消云散,只用一种宠溺的语气说道:“我总是说不过你,我的小宝贝。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会出席家长委员会,只是你想让我替她说好话,那可不行。另外我们先说好,如果她自己撑不住离开学校,你可不能生我的气。”
里德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这个可能,回忆起爱琳之前盯着自己的手一脸恐惧的神情,不确定了起来:“应该……不会吧。”
只是爱琳·鲁伯特这个人的性子一向有点难以琢磨,觉得她软弱可欺,她却也坚韧不屈;觉得她实力强横,她却似谁都恐惧。
她不是待在家里为族中理事,而是选择在学校里任职就已经让人很惊讶了,她再反反复复做出些什么,好像也不是很意外。
里德把最后一片苹果吞咽下,就不耐地推开了侍女不再去吃。
说起来,他是真的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出身显贵、吃穿不愁的爱琳·鲁伯特究竟是怎么长成这么别扭又好欺负的性格的,简直让人觉得不欺负一下都对不起她。
***
“听说梅兰达夫人拒绝见你?”
听到突兀响起的声音,正在无人的办公室里准备考试内容的爱琳也不回头,只嗯了一声。
白狼笑:“你倒是运气很好。”他绕到了她桌子旁,翻着她的教案看了两眼。
她没有否认。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纸业翻动声和写字声。办公室没有点灯,清晨的阳光温暖的照射在了窗边,灰尘浮动的模样都被照得分明,窗户开了一角,有凉凉的风送进来,是个怡人的天气。
爱琳写了一会儿,停笔休息。
靠坐在椅子上,她看着眼前敞亮宁静、透着几许寂寞的办公室,很难相信几个小时前她还在星月湖边。
和别人彻夜不归地在外面玩,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此处,她嘴角弯了弯。在遇到维德以后,她连用这句话的频次都增加了。
短短的时日,却带给了她诸多不同的体验,她甚至奇怪自己一开始怎么会如此怕他。
他是多么好的人啊,像是阳光照射在她阴暗角落,她以为她会被晒死,拼死抗拒,可事实证明她卸下防备后,她获得了养分。
——那么,他呢?
她出神,回忆起今早他甫一醒来时看着她的眼神。
惊喜,犹疑,热烈,怀念……
她若有所思。
他又是在透过她,看着谁呢?
她想起了白狼曾经对她说过的警告。
难道说,这才是他之所以愿意娶她的原因吗?
因为……这张脸?
“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旁边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都忘记了白狼还在。不等她回答,他就哼笑一声,自问自答了:“我问了个蠢问题,既然你今天早上和维德·罗德尼一起去的里德家,那也只有可能是因为他了。”
他的声气和平常比起来有些奇怪,仿佛混入了一根紧绷的线,这让爱琳顿了一下,迟迟点不下头。
白狼也不需要答案。“原来你也是能被改变的。”他低沉缓慢地说道,讥诮地勾起嘴角,“我还以为你是块石头,被敲碎了都不会变软,谁知道罗德尼家的少爷这么有能力。到底是夫妻……”
爱琳抬头,和一手撑着桌子低着头的白狼对视,他嚣张眉目间带着惯有的嘲弄,如同野兽般的眼神浓烈而锐利,他天生高大,这样的姿势,便把阴影泼下,彻底地遮挡住了光线,在他不加掩饰的目光下,她隐约觉得透不过气来。
一丝愧疚自心头升起,她一愣,觉得自己被虐傻了。
只听说过猎人对猎物愧疚的,谁听过老鼠对猫愧疚?
他从小欺负她,她从小被他欺负,只因为同为契约三族就被自动绑到一起,彼此相看两厌烦得要死,却莫名其妙地走上了相同的道路,没有比这更多的。
“——也挺好。”
良久,他站直了身体,阳光重新回到了两人之间的空隙,他语焉不详地嘟囔了一句,转身走了出去,早晨空荡荡的校舍里,脚步声总是很分明。
“回来就回来,别被里德玩儿死,我领的薪水不包括收尸。”他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懒洋洋的声音,依然是能把人噎死的话。
爱琳顿时就恨不得把桌上实验用的实心铁球朝着他后脑勺扔去,除了恼怒什么情绪也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