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轮到爱琳怔住。
他眉毛浓密,鼻梁挺直,坐在宽敞的软椅上,姿势哪怕是放松的时候依然显得笔挺如剑,而那双看过来的漂亮碧眸比炉火还要明亮,里面盛着满满当当的真诚,不容她错开躲避。
她心里微动,有些恍惚。
至今为止,从未有人这样直接地告诉她,请相信我;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
——“不许哭,看清楚,这都是因何而起的。你要牢牢记住,没有人会原谅你,你自己也不可以原谅你自己。”
——“想要不被人讨厌,你就要学会控制自己,这很简单,凡事多反省自己,你很快就能做到。”
——“克制、隐忍、自省,否则……你知道你姑母的下场。”
——“身为鲁伯特家的传人,你却连普通人都不如,与其伤心别人躲着你,不如好好反思你自己。”
脑海中浮现了很多句话,重重叠叠,她却觉得头脑刺痛,想不起来那都是谁说过的。
她讷讷地点着头,不知该怎么应对这样的真诚和肯定,不免手足无措,可这份手足无措与平日里的恐惧害怕并不完全一样,它是一种奇怪的慌乱,心里痒痒的,让她觉得不好意思,手脚都蜷缩起来,却不会觉得难过。
她眼神闪烁,他看着她,仿佛被传染了,也觉得莫名地不好意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半晌,耳边只有如同春日溪水般流淌的琴音,叮叮咚咚,颗颗敲击在对视的沉默里,他撑不住了,先侧过头,轻咳了一声,看着左前方富贵华丽的手织地毯上花鸟纹路,转移话题。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白、白狼说的。”她答得磕磕绊绊,想到了他应该不知道白狼这个外号,忙补充道,“就是雷切尔……”
“我知道。”倏然截断她的声音有些锐利。
爱琳吃了一惊,想起他们今天早上的针锋相对,这才明白,他毕竟也只有二十多岁,他或许不像他表现得那般毫不在意。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对您做过什么吗?”
维德笑笑:“怎么会呢,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
爱琳直觉他此刻的笑容很假。
她立刻在心里批评白狼,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一定做了什么让维德阁下都难以忍受的事情。
维德却主动地说回正题:“关于我们结婚的事情……”
爱琳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到了这件事情上,竖起耳朵听。
维德看了一眼法尔,对着她微笑说道:“我不清楚朗曼少爷是从哪里听说的,不过我向你保证,我确实对娶爱琳小姐这件事情非常欢迎。”
她听得出来,他在委婉地、客气地,用最能保持她的颜面的方式,表达他对这桩婚姻的无意。
这很符合爱琳的了解,立刻就接受了这个说法,甚至带着几分迫不及待。但毕竟白狼从不会说没有意义的话,她忍住了无事一身轻松的喜悦,再次确认道:“先生,我现在已是罗德尼家的一员,如果您有需要的我的地方,请尽早告诉我,我也可以有个准备。”
维德很有风度说道:“当然,如果有什么事情,我绝对不会把小姐的助力推之门外。”
话题就此结束,两个人都清楚没什么好说的了,放下负担的爱琳只等了片刻就提出了回房休息,维德笑着点点头,继续低头看起了书。
等她瘦弱的身影脚步轻盈地消失在门口时,他抬起头,脸上褪去了笑容。竖琴的乐声让他觉得有些烦躁,他挥挥手,法尔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派人让竖琴乐手停止弹奏。
乐声没了,柴火劈啪,静默如厚重的棉被笼罩住房间,一丝沉闷在胸口挥之不去。
***
晚饭吃得与往日没什么不同,昨夜那样的交谈并没有再出现,一直都很安静。
回到房间中,爱琳躺在摇椅里继续织着围巾。这是她每日都会编织的魔法,能把外界的一切都赶出她的世界里。
然而今天它失效了,她的心里完全被翠西亚教授与里德·舒尔茨的事情占据,停停织织,穿了几针后终于认输,情绪灰暗地叹了口气,放下手躺倒了下去,摇椅吱呀吱呀,灰突突的毛线球滚落膝盖,无声地撞在了颇有年代感的橱柜脚上。
来自学生的蔑视和敌意,来自同僚的忽视和旁观,来自翠西亚教授的批评和冷笑,渐渐如同小河汇流,一切倒流,都化为了那一天的熊熊大火。
都是她的错。
她觉得胸口窒闷难受,几乎喘不过气来,精致苍白的脸微微扭曲,泪水无声流下,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抖动。
都是她的错。
她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每重复一遍,胸口的窒闷就会减少一分,她就像是虔诚信仰的教徒,不停地念着祷告词。
都是她的错。
当一切的情绪都被平息,一如以往几年一直都在做的,她手背胡乱抹去泪,忽然,脑海中掠过了那双直视她的碧眸。
“请相信我。”他是那样说的。
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里又起了波澜,她略带惊慌地握住领口左右四顾,似乎下一秒就会有什么人凶神恶煞地突然出现,惩罚她的三心二意。
第二天她顶着黑眼圈,晃晃悠悠地登上马车却看到一脸平静的维德时,她差点一脚踩空摔下去,好在她美丽的侍女希瑞夫人早有先见,手疾眼快地撑住了她,满脸笑容地把她推进去再迅速地关上了门,在管家法尔欣赏的目光中动作优雅地示意车夫赶紧出发。
“阁下……?”
爱琳呆滞。
“斐文德那边的事情还没有结束,这几天都要一起出门了,你不介意吧?”维德礼貌地道。
……她能说她很介意吗?
爱琳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能讷讷点头。
她现在看到他,心情有点复杂,可她什么也不敢说,低头当木头。
维德说话算话,连着几天早上他都出现在马车里,到了门口以后,又会不顾她极力的反对,彬彬有礼地扶她下马车,并在周围好奇艳羡的目光中,和她温柔道别。
她被迫习惯了和维德早晚见面,习惯了和他在同一辆马车里度过沉默,习惯了他偶尔随口的寒暄,也习惯了她在学校行走时,总能听到别人提起她和维德的名字——呃,这一点是绝对不可能的,她每次都落荒而逃。
结婚两个多月,加起来都没这几天和他说话的次数多,她虽然还是寡言少语,怯懦嘴笨,但好歹看到他的脸,她不会立刻就想要逃,晚上吃饭的时候,也没那么提心吊胆了。
有时候,她会想,这样的距离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但学校里的事情依然既多且繁,她每天焦头烂额,这些念头也不过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并未多留意。
大概是在他早上连着出现的第六天下午,本该去文森教授那里继续做实验的爱琳在放学后被喊去收拾烂摊子。
原来学生们在黑板上留下了擦不去的涂鸦和脏话,爱琳被叫过去的时候,两个今天负责打扫的女孩子正留在教室里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