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虎豹之子”
十四阿哥胤祯沉着一张脸朝永和宫走去。快到门口了，他停下脚步，呼出一口郁气，换成个笑模样，进去给德妃请安。
到底功力浅薄，没说几句话，就被亲妈看穿了。
德妃对小儿子说话也不客气，“怎么了这是，想哭还是想笑啊？”
十四装不下去了，又不想暴露自己患得患失，纠结得很，“额娘……”
他脑子乱哄哄的，不知该从何说起。
八哥都给九哥找差事了，四哥怎么还没好啊！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想出门办差，为皇阿玛分忧啊！
这些事都不适合说给额娘听，十四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一跺脚，“我找四哥去！”
“还是这么咋咋呼呼的，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德妃看着他的背影嗔怪了一句。
内心深处，德妃隐隐觉得，十四不笑的时候，怎么和老四越来越像了……
苏培盛得了胤禛的吩咐，一溜烟跑来迎接十四。
请安之后，苏培盛一边给十四带路，一边偷瞧了一眼板着脸的十四爷，心里也在琢磨：“嘿，不愧是主子的亲兄弟……”
最近主子不怎么板着脸了，今儿猛一看十四爷，还真有熟悉的感觉！
胤禛看着十四走进书房，满脸写着不高兴，就有些意外，“怎么了，谁招惹你了？”
十四瞅着亲哥，肩膀垮了下来。跑了一趟永和宫，又跑了一趟四哥家，他那点闷气也差不多散了，改成腿酸了。
他也不见外，马马虎虎给胤禛行了个礼，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抡起拳头敲腿。
“没怎么，我来看看四哥恢复得怎么样了。挺好的啊，脸上有点肉了。”
胤禛一皱眉，十四心头就是一紧。四哥莫不是又要教训我？
“看你这一脑门子汗，顶着风走的？受了寒才知道厉害呢！”胤禛嗔怪一句，又吩咐苏培盛，“煮一碗浓浓的姜汤来。”
十四顿时放松了，笑道：“我方才进宫去给额娘请安，然后就直接到四哥这儿来了。”
龇牙咧嘴地灌下了姜汤，十四拍着胸脯道：“呼！都暖过来了。四哥，我听说南边的冬天也不冷，海边儿还嫌热，是不是真的？”
胤禛指了指架子上的书，悠然道：“我在家静养这些日子，也觉得有些烦闷，看了几本地理游记方面的书，南北方的物候确实截然不同。”
“就说广州吧，冬天冷的日子短，也不会结冰，这种气候稻田利薄而花果取饶。《广州城坊志》有记载，每届年暮，广州城内双门底，卖吊钟花与水仙花成市，如云如霞，大家小户，售供座几，以娱华岁。”
十四伸着脖子往书架上看了一圈，“咳，说起来是花团锦簇，可是读万卷书究竟不如行万里路，真想亲身去见识见识。”
胤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自幼聪明过人，允文允武，皇阿玛都赞不绝口的，将来还怕没有出门见识的机会么？”
十四被亲哥哄得心怀大放，立刻就想去校场跑马练武。又坐了一刻，谢绝了胤禛的留饭，急匆匆跑了出去。
胤禛送到书房门口，一直看着十四没了影子，才回转身，看了一眼桌上十四用过的碗。
“十四阿哥聪明绝顶，才德双全，我兄弟皆不如也……”
“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并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处，大将军允禵望阙叩首行礼，肃队而行……”
“为皇父之大事，咨令允禵速回，允禵从行三四宿之后，获悉皇父升天，却又欲回甘州……”
“允禵生性糊涂急暴，不知天地之高厚，亦不知自处为何如之人……”（注）
“梦中”他与十四关系之恶劣，只想一想，就够扎心的。
苏培盛刚想问主子要不要去逛园子，胤禛周身突现一种凌厉无匹的气势，骇人得紧。苏培盛一缩脖子，彻底静音。
胤禛长叹一声，挥去心头的戾气，淡淡道：“收了吧，我再看一会儿书。”
“是。”苏培盛加倍小心。方才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十四带着两个心腹侍卫，兴冲冲往崇文门走去。出城两三里地就有一处校场，还有专人饲养的军马。十四经常去那里练习骑射。
正赶上崇文门蟠桃宫庙会，一路上茶棚、货摊林立；打把式、卖艺、变戏法、摔角者接连不断；人头攒动、车马喧嚣，十分热闹。
蟠桃宫庙后的空旷处还有人在赛马。胤祯穿的是便装，富家少爷打扮，一高兴就挤在人群里看个究竟。
两名骑手技艺一般般，跑不到半程，有一个还从马上跌了下来。幸而马的速度也不快，没踩着他，没人驾驭也不乱跑，踏踏踏地自去场边的食槽里吃料。
那骑手打个滚儿站了起来，面红耳赤，只骂那马不中用。围观百姓一边哄笑一边发出嘘声。
十四也哈哈一笑，挤出来继续走。没留神一个人打横里撞了上来，还踩了十四的脚。
十四不假思索，一轮胳膊“啪！”一掌拍在那人后心，只用了三分力道，那人就滚倒在地。
侍卫察什将十四护在身后，侍卫石虎上去踩住那人，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找死！”
那人躺在地上，嘴还不老实，“哎呦，打死人啦！老子是红带子，你是什么狗东西，奴才打主子啦！”
石虎大怒，掏出鞭子，准备抽他一个皮开肉烂。
十四就是一皱眉，红带子？
他瞅了瞅地上那位，灰头土脸，衣着破烂，满口污言秽语，明显是个无赖混混。
我可去你的吧，宗室都混成这样，也不用活了！
但十四也知道，京城里有很多不成材的旗人，当兵不够格，又没个正经营生，一天到晚就会惹是生非。
算了，小爷今天心情好，懒得理你。
十四摆了摆手，带着察什，径自往前走去。石虎踢了混混一脚，急忙跟上。
刚走出几步，就听混混在背后大骂：“你个小王八——”
十四眉头倒竖，双目透出煞气。
他是金枝玉叶，一向性骄气傲，被人再三挑惹，不由得动了真怒！
十四猛一转身，却见混混不是在骂他，而是已经爬了起来，抓住一个孩子不放。
“可逮着你了，”那混混呲着黄板牙，嘿嘿一笑，“你姐白打了老子吗？如今她躲了，老子非把你卖到煤窑不可！”
那孩子不哭不闹，反而一拧身子，张口咬在混混胳膊上。
混混疼得大叫，一发狠把孩子举过头顶，“我摔死你！”
话音未落，腰眼上就挨了一脚，混混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摔倒。他手一松，那孩子跳下了地，向前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
那一脚正是十四踹的，顾忌小孩子，他用的是巧劲，不然混混能横着飞出去。
“石虎，把这人贩子送到衙门去，皇……皇上早就发过谕旨，拐卖人口的奸徒要从重办理。”
康熙六年和二十三年，天子两次下谕，凡抢夺妇女、拐骗幼子，此等奸恶之徒，严行五城查拿，从重治罪。
但政令针对的是非法贩卖人口，对合法手续下的卖身为奴，抄家入罪的官奴买卖，并不干涉。这里面可以钻的空子太多了，所以欺诈拐卖人口现象屡禁不止。
混混只顾嘴上痛快，十四信以为真，自然不能容忍这个“人贩子”。
“是，爷。”石虎再没客气，过去狠狠补了一脚。
咔嚓一声，混混的小腿骨被踩断，嗷的惨叫一声，痛得昏死过去，被石虎像拖死狗一样拖走。
十四看看那个小孩，倒是虎头虎脑的，刚刚反应也算机敏。
小孩也在看他，见他看过来，规规矩矩作了个揖，说道：“多谢恩公！”
嚯，还是个小大人儿。
十四玩心一起，逗他道：“你差点被卖到煤窑，我救了你，你怎么不跪下谢我？”
“他不是人贩子。他叫马二，是这边街面上的混混，”那孩子口齿伶俐地说道，“他没胆子拐人，真正的人贩子也不会满嘴说要卖人去煤窑。”
十四觉得这孩子真新鲜，胆子大又有见识，“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怔了一下，低头说道：“我叫李海荣！”
“多大了？”
“……五，不，六岁！”
“会骑马吗？”
李海荣立刻扬起脸，兴奋地道：“我会！”
“你会？你还没马腿高呢，”十四哈哈一笑，“走，今儿爷高兴，带你去骑马！”
侍卫察什一愣，小声道：“主子？”
“我学骑马时也就他这么大，这小子有点意思。不去军马场了，就在这玩会儿。”
十四领着李海荣走到蟠桃宫庙后头，刚刚那个赛马的场子。
那两匹马还在慢悠悠的比赛，观众却已经散了大半。嫌他们水平太差，大伙儿去隔壁看变戏法和摔角了。
十四一看正好，命侍卫去把场子包下来。他检查了那两匹马，资质也就一般般，性子还算温顺。十四点点头，又一伸胳膊，把李海荣拎到一匹马的背上。
李海荣毫不怯场，脊背似弓非弓，小短腿夹着马腹，一手扶着鞍子，一手抓着缰绳，坐得稳稳当当。
“嗯，像那么回事儿，还真是练过的！”
“那是当然！”
十四有点儿喜欢这小子了。虎豹之子，虽未成纹，已有食牛之气！
“不错啊！小子，会射箭吗？”
“我拉过弓！”
“哟，拉开了吗？”
李海荣脸红了，“我再大点儿就能拉开了！”
十四笑了，“把你能的，还会什么？”
“我、我还会游泳！”
“游泳？你是说狗刨儿？”十四哈哈大笑，“那有什么用啊？”
海荣有点恼了。转念一想，姐姐说过，不要轻易暴露自己会什么、不会什么。他“哼”了一声，决定不说自己还会一点西洋文，姐姐教的。
在海荣心中，姐姐是天底下最有学问的人。
姐姐说那些弯弯曲曲的洋文是向教堂的西洋神甫学的。姐姐还说，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西洋人不是妖怪，和我们一样是人，一样有好有坏。
但海荣觉得，姐姐比神甫更厉害，因为姐姐会好几种不一样的洋文。他跟着姐姐去过教堂，哪个神甫也没有姐姐会的多！
姐姐说西洋语言之中，英文发音和语法比较简单，可以从英文学起。姐姐先用中文写了一个小马过河的故事，讲给他听，然后一字一句加上英文翻译，还配上萌萌的插图，给他当教材。如今姐姐被抢走了，那几张纸成了海荣最宝贝的东西。
十四翻身上了另一匹马，带着李海荣哒哒哒地遛马，颇有一种当伯乐的成就感。
“小子，你在旗吗？在旗的话，就凭你会骑马射箭，将来能吃双份儿钱粮。”
大清子民不只有满汉之分，还要分在不在旗。满汉八旗按人头发钱粮，算基本生活费。男丁会骑马射箭的，可加入预备役，能再拿一份。
“我不要什么钱粮，”李海荣瞪大眼睛，“我要练好本事，把我姐姐抢回来！”
“你姐姐怎么了？”
“她被大恶人抢走了！”
“京城还有强抢民女的？谁这么大胆子？”
十四正闲得无聊呢，顿时来了兴趣。如果小孩儿说的是真的，爷除暴安良的机会来了！
“一个什么王府，抓了我姐姐去冲喜！”
十四身子一晃，差点儿从马上掉下来。
“你、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注：
“十四阿哥聪明绝顶，才德双全，我兄弟皆不如也……”据说是老九胤禟对十四的评语，出处未知，百度来的。
“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并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处，大将军允禵望阙叩首行礼，肃队而行……”《清实录·康熙朝实录》康熙五十七年分册。《清实录》《清史稿》有在线版本可查。
“为皇父之大事，咨令允禵速回，允禵从行三四宿之后，获悉皇父升天，却又欲回甘州……”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译编 黄山书社 1998年版《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P1093
“允禵生性糊涂急暴，不知天地之高厚，亦不知自处为何如之人……”《东华录》中华书局1980年版 P458 作者[清]蒋良骐（1723年-17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