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章 小镇女孩与明悟

低血糖的伯妮丝坐在墙边,围观布莱恩、克拉克和加温练习演出时的打斗套路。

随着伯妮丝慢慢恢复,她的坐姿也逐渐大爷起来。她屈起一条腿靠坐着墙壁,搭在膝盖上的手捏着还剩一点的饮料瓶子。这个姿势配合伯妮丝面无表情的脸和苍白的嘴唇,其实是相当酷的,但伯妮丝的头发因为之前的练习和晕眩乱得四处横飞,又有点像是一个失意颓丧的人了。

伯妮丝盯着教室中间,乍看上去是在围观击剑练习,但其实双眼是放空的。毕竟布莱恩一个老手带两个新手研究动作,又不像两个老手还能打得漂亮又好看。伯妮丝是在想克拉克刚才的眼神。

刚才伯妮丝说自己身体好点了,让他们先去练习。克拉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三个围过来的人中,第一个从她身边站起来到教室正中去了。

他像是生气了,那个眼神里好像燃烧着什么,伯妮丝从来没有见过。

怎么说呢,有点辣。

但克拉克是第一个起身离开的,这确实出乎伯妮丝的意料。刚出过大量虚汗的伯妮丝下意识摸了摸手臂,热源离开的时候,自然会感到有点冷,令她立时感到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留恋。

留恋什么啊,克拉克基本已经可以说是做到了朋友能做的极限了,他甚至对伯妮丝拿他袖子擦汗也没什么意见。伯妮丝在内心瞪着自己:你难道对克拉克有什么多余的期待吗?

这很不行。克拉克这么好、相互信任的感觉这么好,伯妮丝当然是希望和他的友情能够长长久久、不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渐生隔阂。尽管他们认识才两年出头,但伯妮丝对于这友谊是很有信心的——他们已经互相交付了足量的信任、建立了足够的了解,就像两棵树木的根系已经缠绕着逐渐长成,哪怕树干最终向不同方向生长、树冠在不同处投下阴影,共生的根系仍然能成为对方的支撑和锚点。她相信自己和克拉克在未来数十年中也不会被生活打磨得太过不同,那么这友情将会一直成为两人的力量,历久弥新。

但是要成为几十年都不生分的朋友并不是一劳永逸的事,要保持关怀、时刻反省,双方都不能对对方有什么过界的要求才行。在自己身体不适的时候克拉克明明已经提供了足够多的支撑,自己却暗自有点希望他仍然保留更多——更多不必要又无意义的陪伴,这就是已经过界的要求。

如果说他俩任何一个人真的被生活折磨得不再像此刻的自己了,那大概是经历过漫长时光之后,某株植物的根系枯萎,从共生的根系上自动脱落,这也没有办法。但是伯妮丝决不允许生活以外的原因磨损他们已经建立的信任,坦诚的能力、交流的意愿、关怀的表达她都不缺,她本来以为自己这侧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但是现在伯妮丝有了占有欲。伯妮丝对自己的欲望一向坦诚,要解释她自己的心境只能从对克拉克的占有欲对拉娜的嫉妒心中择一,那当然是占有欲啦。

占有欲再加上超过朋友界限的期待,这个征兆不是很好啊,伯妮丝叹了口气。

爱本身当然是好东西,伯妮丝深知这一点。但朋友尚能尊重互相的边界,只留下最多的善意和保护给对方;但一旦友人之爱变为恋人之爱,就好像将对方纳入了自己和世界之间的界限,更加亲密的同时,也暴露更多的自我,尤其是更加黑暗的部分。

伯妮丝既没有天真到无视爱情的龃龉,又没有冷漠到踏着其中的伤痛前进,但她清醒到足以自我压制这种冲动(1)。

爱情并不是抱有善意就能得到善果的感情。哪怕双方都不抱恶意也堪称善良,哪怕付出极大的心力去爱,结果却常常不尽人意,甚至会至少给其中一方带来剧烈的创痛,伯妮丝自己付出过惨烈的代价才学到这一课。以现在的伯妮丝的脾气,根本做不到尽量压抑自己、凡事以克拉克为先好避免爱情中的磨合和痛苦。作为朋友她希望能保护克拉克免遭心灵上的创伤,但一旦……如果……万一……成为恋人,难道要彻底自私自利、成为带给克拉克痛苦的一方吗?

更别说,朋友是不会分离的,恋人却会因为各种原因分手。伯妮丝不愿意想象也无法想象,要是自行强行长在一起的根系剥离、拔出,会是怎样的一种空虚和痛楚。

那么决定很明显了,伯妮丝想着,任何多于友情的部分都梳理出来然后消弭掉就好啦,这应该不难。

她喝掉最后一口运动饮料,拍拍膝盖站起来向同伴们走去。除了些微的虚弱,之前的低血糖症状几乎已经彻底消退了。

“你们练得如何啦?”伯妮丝神色如常,拍了拍布莱恩的肩膀,“练差不多了的话,该练我怎么样帅气地败给你的套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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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后,礼堂下面坐着不太多、但也绝不算少的观众。威廉·里德的‘剧团’按抽签结果第一个上去表演,他站在台后,时不时就神色紧张地瞥第一排的那位面貌柔和、挺着大肚子的女老师。但随着表演过半,威廉的注意力早又重新集中到了他的演员们身上。

布莱恩穿着戏服,深吸了一口气,将神色调整为压抑的愤怒,起步从舞台的一侧走到中央。他神色冷硬,交抱的双手轻触着腰间紧绷的皮革,好像随时要拔出提拔尔特的佩剑一般。“‘晚安,先生们。我要跟你们任一位说句话。’”

伯妮丝正靠着舞台中央的墙,吊儿郎当地抖着腿,闻言直了直身子:“和我们任一个说句话?再来点儿别的呗,一句话加上干一架,怎么样?”

“我也希望获得这个机会,先生。”布莱恩仍然保持着礼仪,但声音下好像有即将爆发的炸弹,只需一点火星……

但‘茂丘西奥’当然是不惧这个的,他巴不得瞧热闹。伯妮丝耸了耸肩:“喔,你要机会?何不自己创造呢,还要依赖于我?”

‘提拔尔特’终于忍耐不住,深深地皱起眉毛:“茂丘西奥,你陪着罗密欧到处鬼混乱闯——”

“到处拉唱!你觉得我们是游方艺人吗?”伯妮丝觉得很有趣似的摊了摊手,语气却带着点嘲笑,伸手弹了弹自己的佩剑,“你要是当我们是游方艺人,那你只能听到刺耳的音色了:这是我的琴弓,这就来让你起舞!哈!到处拉唱!”

饰演班伏里奥的同学扶了扶额头,说道:“我们正在来人往客中谈话,要么找个隐秘的地方,冷静地谈谈你的抱怨,要么就各走各的路吧,这么多人的眼睛正瞧着我们。”

“人生着眼睛就是用来看的,就让他们瞧呗;我才不会为着别人高兴挪动一步呢。”伯妮丝昂首四顾,一派泰然地挑着嘴角,让看着她的群演反而转开眼去。

克拉克从舞台另一侧缓步上前。年轻的‘罗密欧’看到他的两位朋友先是一笑,看到‘提拔尔特’时略略迟疑,但还是坚定地迈着步子走过来。

布莱恩眼神一定,强自忍耐着怒火,冲伯妮丝点点头:“好,你享有你的和平吧,先生,我的人来了。”

一直半靠着墙的伯妮丝此时横插一步,挡住布莱恩:“他又不吃你的饭、不穿你的衣,怎么就是你的人了?”

布莱恩理都不理,只冲着克拉克说:“罗密欧,我对你的仇恨让我只能这么叫你——你是一个恶贼!”

已经和朱丽叶悄悄结婚的罗密欧面对妻兄的愤怒,第一反应是调和。克拉克顿了顿,微微蹙起眉头,又无奈地笑了一下:“提拔尔特,我有必须爱你的理由,而这理由已经消弭了因这问候而生的愤怒。我不是恶贼,再见吧,我看你也不知道我的为人。”他拍了拍自己朋友的肩膀,想和他们一同离开。

“小子,这可不能作为你给予我伤害的借口,”布莱恩神色阴沉,手腕贴着自己的剑柄,“转回来拔出你的剑。”

“容我拒绝,我从未伤害你,而是以你设想不到的程度爱着你。”克拉克面色诚恳,面不改色地说着让伯妮丝内心剧烈发笑的台词,可能这就是直男吧,“所以,好凯普莱特——我珍爱这一个姓氏,就像珍爱我自己的姓氏一样——咱们还是讲和了吧。”

伯妮丝作出难以置信的情态:“噢,我的朋友为何会流露出这可耻的屈服!”她对着观众席拔出剑来,让观众能清晰看到剑刃的反光,“前进才可以洗去这种耻辱。提拔尔特,你会逃走吗?”

布莱恩的注意力终于从克拉克(罗密欧)身上拉回,看着伯妮丝说:“你想和我做什么?”

“噢猫王子,听说你有九条性命,我只要取你一条命,留下那另外八条,等以后再跟你算账。”伯妮丝握着剑发出决斗的邀约,“你会拔出你的剑来么?快一点,否则我的剑就要到你的耳边了。”

布莱恩看着她,缓慢地拔出剑来:好,我愿意奉陪。”

“茂丘西奥,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收起你的剑吧。”想要阻止争斗的克拉克惊慌地瞪大眼睛。他的慌乱有点用力过猛,但舞台上稍微夸张点也无伤大雅。

伯妮丝充耳不闻,举着剑对着布莱恩刺去:“来,来,我倒要领教领教你的剑法。”

他们敏捷地互相格挡,布莱恩的动作迅速而危险,而伯妮丝在间隙挽了一个练习许久的漂亮剑花。

克拉克没有拔剑,接近二人到一个十分危险的距离,伸出双手试图阻止他们:“两位,这算什么,行行好吧!提伯尔特,茂丘西奥!亲王都已经明令禁止在维罗纳的街道上斗殴了!”

提拔尔特(布莱恩)没有理会他,进攻得越发凌厉;而茂丘西奥(伯妮丝)顾虑着不能误伤到罗密欧(克拉克),越发显得动作束手束脚。

双方仍然打斗着。‘罗密欧’情急之下站到了中间,伸出双手试图隔开两边:“住手吧,提伯尔特,好茂丘西奥!”

伯妮丝伸手推着克拉克……没推动。克拉克在干嘛,他忘记这个时候应该被推开一点了吗?伯妮丝急了,几乎钻到了他手臂之下将他往旁边挤去。克拉克似乎终于想起了情节,侧过了身体——

让‘提拔尔特’手里的剑从‘罗密欧’的手臂下穿过,刺中了‘茂丘西奥’。

让布莱恩手里的剑穿过克拉克自己的手臂,刺到了伯妮丝身上。

伯妮丝顺着布莱恩的力气向后一仰,布莱恩哼了一声,退下舞台。

“我受伤了。”伯妮丝捂住侧腹,喃喃说,“你们这两家受诅咒的人家!我不行啦。”

‘班伏里奥’连忙扶住她的手臂:“啊!你受伤了吗?”

“嗯,嗯,擦伤了一点儿,不过也够受的了。”伯妮丝回忆着当时头晕的样子,踉跄地在‘班伏里奥’身上借了点力。

克拉克艰涩地说:“放心吧,老兄……这伤口应该不会很厉害。”按照情节,‘罗密欧’并没有看出来这伤口的严重性,‘茂丘西奥’言行向来夸张,‘罗密欧’大概以为又是一次耍宝。排练的时候导演要求克拉克这个时候对他伤重的朋友笑一笑,但克拉克完全笑不出来,他连这句台词都说得有些勉强。

伯妮丝回忆晕眩感回忆得太过头,苍白着脸说:“是的,它没有一口井那么深,也没有一扇门那么阔,可是这一点伤也就够要命了。要是你明天找我,就到坟墓里来看我吧。我要死了……你们这两个倒霉的家族!妈的!狗、耗子、猫,都能咬死人!这个混账东西,打起架来也要按照数学公式!”伯妮丝带着一丝怒意和一丝笑意骂着,扭头看着克拉克的眼神却很是悲伤,“喔罗密欧,可你为什么要过来我们中间?那一剑……是从你手臂下刺来的。”

克拉克几乎忘记了这是在舞台上,面对伯妮丝的这指责,嗫嚅着说:“我是……出于好意。”

伯妮丝低着头不看克拉克,让‘班伏里奥’搀着她:“班伏里奥,快扶我进什么屋里去,不然我就要晕倒了。你们这两个受诅咒的家族,我死在你们手里!——这两个家族!”

说完这句台词,伯妮丝就应该和‘班伏里奥’一起下台。但伯妮丝瞥过去一眼之后,总觉得克拉克状态不太好。她鬼使神差地又伸出手去,碰了碰克拉克僵硬的脸颊:“噢罗密欧,我的兄弟,我的挚友……没有我你该怎么办呢?”

克拉克眼眶通红,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伯妮丝有力地回捏一下示意自己没事,继续临场发挥:“‘茂丘西奥’就要死了,”伯妮丝在名字上加了点重音,又大声笑了一下,就像在嘲笑死亡本身:“哈,但我至少死得像个国王!罗密欧,唉罗密欧,你这么温柔……可别失去理智……”

克拉克对上了伯妮丝的眼神,那种让伯妮丝心惊的痛苦终于消退了,变成了克拉克的正常演技水平。伯妮丝终于松了一口气,和‘班伏里奥’一同下台,让‘茂丘西奥’迎接他的死亡。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化用了一句“我既没有愁苦到足以成为一个诗人,又没有冷漠到像个哲学家,但我清醒到足以成为一个废人。”——埃米尔·米歇尔·齐奥朗《眼泪与圣徒》

(上周准备面试焦虑到几乎写不出来,这次更新很慢,不好意思。)感谢在2020-10-14 10:47:52~2020-10-21 10:44: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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