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景元十一年,战无不胜的镇国大将军赵不穹被敌军毒箭暗伤,以身殉国。
消息传入京中时,萧听雪刚摘下冬日里的第一株梅花,娇艳的花瓣如燃烧的火焰般绚丽,在茫茫大雪中晃得人眼睛疼。
萧听雪看着跪在面前的男人,赵不穹的贴身副将陈不宁,耳畔是呼啸而过的猎风,“你刚才说......谁死了?”
“是...将军!将军他殉国了!”陈不宁再也支撑不住,跪地哀嚎:“是我的错啊,都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将军!”
他与将军自幼相依为命,将军无数次将他从敌人的刀下救出,若没有将军他早被阎王爷收了去,可就这么一次,就这一次,他眼睁睁的看着那支箭穿透将军的胸膛却无能为力!
他宁愿死的人是自己!
萧听雪忽然有些喘不上气,她倒抽一口气,紧紧抓住胸口,怔怔的看着趴在地上痛苦的男人:“不...不可能,你一定在骗我......”
“夫人!”
自从赵不穹趁人之危强娶了自己,萧听雪每天都盼着他有去无回。
甚至在他出征前一晚趴在自己身上不知节制的索取时,她还咬着牙骂道:“你死了我就痛快了!”
然而,夙愿达成,终得自由,她竟然痛昏了过去?
难道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自欺欺人,她心里其实是有他的?
不,她恨他,恨他用那样卑劣的手段得到自己,恨他冷硬心肠不解风情,恨他从不理会自己的意愿一意孤行.....可为什么听到他战亡的消息,她的心却像被人用刀子剜一样疼?
为什么闭上眼睛想到的全是他对自己的好?
无论他军中事物多忙都会回来陪自己用餐,还会特意绕到九芳斋买她爱吃的马蹄糕;她贪睡,每逢夏日便要午睡,蝉鸣聒噪吵得她睡不安生,他便顶着烈日驱赶;她最爱喝的山药猪骨汤是他亲自煲的;冬日每晚睡前他都要把被子暖热......这些从前根本不会在意的事情,此刻全都疯了一样涌进她的脑子里,想甩都甩不掉。
“夫人,夫人你哭出来吧,你别吓我!”金珠跪在床边,紧紧握着萧听雪的手。
夫人醒来就一直呆坐着,不说话也不哭,大夫说是悲痛过度,再这样下去恐有性命之忧,可无论她怎么劝,夫人始终一动不动,像被抽了魂儿的木偶。
好在夫人的母亲,萧夫人及时赶到。
“皎皎,我苦命的女儿啊!”萧母见到女儿这个样子,顿时痛哭起来。
萧听雪听到母亲的呼唤,轻轻转过了头,她想问母亲为什么哭,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皎皎,你哭出来啊!你千万别憋着,会憋出病的,你这样姑爷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是父亲母亲错,当初不该非要把你嫁过来,是我们不好!”
皎皎是萧听雪的小字。
“母亲,您说什么?”听到这话萧听雪猛地坐直了身子,一把抓住萧母的手,颤声问道:“当初是您和父亲主动把我嫁给赵不穹的?不是...不是他......母亲,到底怎么回事?”
萧母虽不明白女儿为何有此一问,却还是如是说道:“当初若不是姑爷拼死护佑,萧家上上下下三百余口人恐怕早就不复存在了!姑爷的这份恩情萧家不敢忘,□□华富贵功名利禄他已经有了,我和你父亲便商量着把你嫁给他,一来是为了报恩,二来你自小娇养惯了,我和你父亲担心日后再生变故,思来想去唯有将你嫁给将军才能护你平安。起初将军不愿趁人之危,但架不住我和你父亲苦苦哀求,这么多年,娘看得真切,将军待你是真心的,处处包容你,从没见他对你红过脸,倒是你总是使小性子......”
“母亲!”萧母正说着,忽然听见女儿悲怆的哭喊,连忙抱住女儿,“在,母亲在!”
“我错了!我错了!”萧听雪终于放声痛哭,用力捶打胸口,悔恨如洪水猛兽将她吞噬,她几乎不能呼吸。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明明心已经告诉她答案,可她偏偏不信,仗着那一点猜测不依不饶,竟生生误解他这么多年!
一直以来最卑劣的人是她!是她啊!
“赵不穹......夫君......”萧听雪声嘶力竭的喊着他的名字,死死攥着身上的锦被,指甲断裂也浑然不觉。
她想起前年上元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两人不慎走散,萧听雪怕极了,也是这样喊他的名字,扑在他怀里叫夫君,当时他紧紧抱着自己,一下一下的应着。
萧听雪知道他欢喜自己这样唤他,但她心里别扭着,总把他当成趁人之危的小人,不肯松口,也只在惊慌失措时说过那么一次,不曾想,竟是最后一次。
也许那时的她已经将赵不穹放进心里,只是固执的不肯相信罢了。
如今她后悔了,赵不穹却听不见了。
“夫君,夫君......”萧听雪一遍遍念着,声音渐渐小了,眼泪却越发汹涌起来。
她好悔啊!
太多错,已经无从挽回,她这一生,除却懵懂无知的十五年,竟都虚度了。
她多想重来一次,珍惜眼前人,努力回应他的爱。
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原谅自己?
......
武宁候府,听雪苑。
“小姐,小姐快醒醒,侯爷下朝了!”
“金珠姐姐,要不要请大夫,小姐都比平时多睡了两个时辰了。”
“别,要是让侯爷知道小姐昨天私自出府还受了风寒,小姐年前都别想出去了!”
“就算我们不说,可东院那位呢?她惯会在侯爷面前装模作样,说不定早就把小姐出卖了!”
“银珠!”
金珠提了声,她自幼在侯府长大,小姐待她亲如姐妹,自然与普通丫鬟不同,她一开口,银珠便立即噤声,片刻后,金珠放缓了声音:“柳小姐是大家闺秀,断不会做那种言而无信的卑劣之事,你要是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告诉小姐把你发卖了!”
“金珠姐姐,我知道错了!”银珠吓得脸都白了:“求求你不要卖了我。”
小姐是她侍候过得最善良的主子,若不是小姐她早就被上一个主人家打死了,今生今世除了小姐身边,她哪儿也不去。
“夫君......”
银珠还要说些求饶的话,突然听到床榻上小姐似乎醒了,迷迷糊糊的喊着什么。
“小姐。”银珠拍了拍萧听雪的肩膀,轻声唤道。
萧听雪娥眉轻蹙,朦朦胧胧间听到有人唤她,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赵不穹的身后事还需她处理,她暂时还不能倒下。
“银珠?你怎么在这?”待看到床前站着的不是金珠而是银珠时,萧听雪顿时瞪大了眼睛。
银珠前年嫁给了将军府中老管家的儿子,跟着丈夫回了乡下老家,本来也算是美事一桩。可惜生产时血崩,没救回来,当时萧听雪得到消息,难过了好几个月。
可眼前这人......萧听雪盯着银珠的脸,震惊渐渐被困惑代替。
是银珠没错,只是面庞过于稚嫩,丝毫不见为人妻母的影子,就连发式也是出阁前的双环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姐!”银珠扑通一声便跪下了,“银珠知错了,银珠再也不敢了,求小姐饶了银珠吧!”
小姐?萧听雪越听越糊涂了,正欲起身却发现身下的云罗绸图案繁复华美,是她闺中用的那套。
她不是在将军府吗?怎么回家了?
“小姐,快起来,侯爷已经下朝,您问安要来不及了!”金珠见萧听雪一脸懵然,以为她还没睡醒。
“父亲?”萧听雪这下更懵了。
萧家虽然保住了,但萧远山的心也凉了,他忠君为国,陛下却因一张伪造书信质疑他的忠心,没过多久便郁郁而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珠见自家小姐嘴唇微张,茫然无措,以为她在担忧昨日之事被侯爷发现,忙安抚道:“ 侯爷不一定知晓您翻墙外出的事情,您只要别心虚自乱阵脚就行。”
翻墙?
萧听雪想起来了!
她这辈子只在十五岁那年翻过一次墙!
所以,她是回到了十五岁?
困惑渐渐被巨大喜悦代替,十五岁!
父亲仍然是陛下倚重的武宁候,而大越的定心丸,镇国大将军赵不穹还未一飞冲天,如今只是羽林军中一无名小卒!
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
萧听雪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军中去找赵不穹!
但眼下她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办。
前世父亲之所以被陛下疑心,除了朝堂政敌的挑拨陷害,最为关键的是,在父亲的书房发现了通敌的往来信件。
萧听雪不清楚信件是何时放进去的,但放信件的人她大概可以猜到。
前世萧家摇摇欲坠时,住在东院的柳玥姑娘不仅安然无恙的出了武宁侯府,还住进了京郊一处大宅子里。
后来赵不穹告诉她,那处宅子的主人属于当朝右相的大公子贺尚。
当时萧听雪没有证据只凭猜测做不了什么,如今距离萧家倒台还有几年时光,还来得及阻止。
让萧听雪想不通的是,柳玥为何要这么做?
柳玥的父亲礼部侍郎柳江与萧远山不仅是同僚更是同乡,二人关系匪浅。
前些年柳江因私收贿赂被陛下抄家流放,是父亲设法将柳江唯一的女儿救了回来,以远方亲戚的名义养在自家府邸。
萧母怜惜柳玥待她与亲生女儿一般,而萧远山虽严肃,对着自家女儿常常板着脸,对柳玥却温和许多,为此萧听雪没少吃味,即便如此,她也从未在任何方面为难过柳玥。
而柳玥......萧听雪细细回想,柳玥端方得体,对下人从不苛责打骂,对萧父萧母更是恭敬有礼,言语间满满的感激,似乎真的把侯府当做救命恩人。
正因此,萧听雪从未怀疑过她。
难道,柳玥这般做只是为了贺尚?
可即便如此,贺尚也不可能迎她进门,且不说堂堂相府不可能娶一个孤女,单单贺尚的正妻谢婉茹,现在还只是未婚妻,更是侯府千金,谢婉茹娇纵的名头京中谁人不知?若让她知晓柳玥的存在,定会闹得京都人人皆知,只怕那时柳玥自身难保。
聪慧如柳玥怎会不懂?
更何况贺尚风流不羁的名声在外,凭萧听雪对柳玥的了解,她断不会倾慕与他。
但她真的了解柳玥吗?
萧听雪迷茫了。
“小姐,侯爷让您去书房见他。”门外传来陈妈妈的声音,打断了萧听雪的思路。
萧听雪应了声,转头看着铜镜中少女桃花般娇嫩白皙的面庞,黛眉斜飞,一双杏眼清澈明亮,她忽的想起赵不穹来。
他虽是武将,也有温柔细心的时候,会帮她选衣服,为她梳妆画眉,眉眼含笑,极尽温柔,那时的赵不穹是萧听雪唯一不觉得厌烦的模样。
思及此,萧听雪忍不住红了眼眶。
“小姐,您怎么哭了?”金珠看着自家小姐不知怎么就落了泪,顿时心疼的不得了。
“我是开心。”萧听雪破涕为笑。
能回来,真好!
收拾妥当后,萧听雪边往书房边对身侧的金珠说:“二表哥如今还在羽林军中当差吗?”
“小姐您睡糊涂了吧,表公子刚升了参将,不在羽林军还能在哪!”金珠皱眉,小姐怎么一觉醒来跟傻子似的,一会哭一会笑,现在居然连自己表哥在哪儿当差都不记得了。
萧听雪想了想,“用过午饭陪我去一趟舅父府中。”
“可您能不能出门还不一定呢。”金珠担心侯爷已经发现小姐偷溜出府,一怒之下会将她禁足府中,否则问安而已,为什么非得去书房呢!
“放心,一定能。”萧听雪拍了拍金珠肉嘟嘟的小脸,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