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月亮

越寒霄想起在幽篁岭时第一次教她练剑,她看到他两手空空时脸上写满了惊讶和失望。叫她削一把竹剑,她也兴趣缺缺。

他自然看得出,每次用那把竹剑,她都只把它当作练习的工具,从未对它表现出一丝喜爱。

不像今日,她看着雍游的佩剑,羡艳之情溢于言表,那是她看竹剑时从来没有过的表情。

所以他问:“你很想要一把剑吗?”

赵梨攸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她当然很想要一把剑。她天天对澜光剑朝思暮想,就怕他不愿给。现在被问到,她抓住大好时机先做个铺垫,便说:“我是很想要一把剑,但是……”

“我带你去个地方。”他没有听完“但是”,不必“但是”,那地方她一定会喜欢。

两人离开客栈,徒步出了城镇走入山野。一路上行人愈渐稀少,行至不知名的溪边,一只黄绿色小鸟从茂密的树枝上飞过来,绕着越寒霄飞了几圈,最后落在他肩膀上啄他的帷帽。

赵梨攸心道这小黄鹂真是胆大包天,惹谁不好,偏要惹他。想起自己上次戴帷帽的下场,她现在还记得那种心慌,反正是再也不敢胡来了。

但这只鸟毫无危机意识,两只灰褐色小爪子在他肩上踩来踩去,没过多久,竟然钻到帷帽的白纱下躲起来了。

赵梨攸以为越寒霄马上要发火了,但见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摘下帷帽,轻轻抖了抖肩膀,小黄鹂不但没飞走,反而像是感受到玩乐的趣味,步伐都显得更愉快了。

这一人一鸟和谐共处的画面显得十分诡异,赵梨攸甚是不解,从幽屏山出来之后,他对她冷冰冰的,怎么对一只鸟这么有耐心,甚至可以用纵容来形容。难道她还比不过一只鸟吗?

“这只小黄鹂好像很喜欢你。”一番观察后,她得出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越寒霄放慢脚步,想起了幽屏幻境里那只名叫阿鹂的暗绿绣眼,想起有个人说“阿鹂喜欢你”,像是一种迟来的回应,他拂了拂黄鹂的翅膀,问了一声:“是吗?你很喜欢我吗?”

“是啊,这不是很明显吗?”赵梨攸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只鸟一举一动都在表明很很喜欢他,任谁都会这么想,“那你呢,你喜欢它吗?”

这问题无人回应。小黄鹂喳喳叫了几声,像是在催促他回答。他却未再开口。

赵梨攸也没多问,她怎么会看不出来,若是他不喜欢这只鸟,它这般放肆,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哪能在他肩膀上踩啦踩去。那他必然也是喜欢的,只是不习惯开口说出来罢了。

“主人以前养过鸟吗?你看起来很有经验的样子。”

越寒霄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养过。”

“真的吗?”赵梨攸惊讶,“很难想象你会做这种事。”

他原本在很仔细地分辨她的神色,见她这般惊讶,便知道她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真的。养过一只暗绿绣眼,别人送的。”

“什么绿什么眼?是它好看还是现在这只鸟好看?后来怎么不养了?”她实在想不出谁会送他一只鸟,他竟然还欣然接受。想来想去,只能想到尘染。怪不得他现在的眼神好像挺失落的,看来是睹物思人。

“暗绿绣眼。它更好看。后来弄丢了。”他不想细细解释,轻轻捉住肩膀上那只黄鹂递到她面前,“你要养吗?”

赵梨攸摇头,也不伸手去接。她不会养鸟,完全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你不喜欢它?”他不得不承认,她在幻境内外的确判若两人。

“不是不喜欢它。”她从他声音里听出一缕少见的忧愁,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她只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我觉得它更喜欢自由。”

“好。”越寒霄往上抬手,放开手心里那只黄鹂。一抹鲜艳的黄绿色腾空而上,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亦不再耽误,取出一柄竹剑,施法使它悬空,然后带上赵梨攸共乘一剑,朝茫茫云霄中飞去。

直至夜幕将尽时,赵梨攸远远望见一座巍峨的仙山。山中云雾缭绕,烟霞蔼蔼,苍松翠竹高耸入云,亭台楼阁掩映其中,又有瀑布飞流直下,灵泉恣意奔流。

越寒霄收了剑,寻了一条小道,边走边说:“这是灵岩山,是凌霄宗所在之地。”

赵梨攸脚步一顿,抓住他的袖口,惊讶地问:“我们来凌霄宗干嘛?你不怕被发现?凌霄宗一直在找你。”

越寒霄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腕,继续往前走,“无妨,我对灵岩山很熟悉,这条路不会有人来。”

她举目环视一周,虽然没见到凌霄宗弟子,也没见到灵兽灵禽,但心中仍然忐忑不安,想不出有什么事值得他这样冒险。

“传说中灵岩山是一颗星星变成的[1]。青天之中一颗星星坠落此地,幻化出丹崖翠壑,长出神木灵植。后来凌霄宗在灵岩山开宗立派,经过数千年发展,才变成第一大剑修门派。”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情绪,越寒霄娓娓谈及宗门过往。

“主人是不是很舍不得这里?”赵梨攸想起卢聿之说的,檀栾剑尊受魔气侵害后,为了不损害凌霄宗的名声,主动和宗门断绝了关系,独自在幽篁岭隐居避世。但凌霄宗似乎并不体谅他的苦心,只将他视为天大的祸害,一直想找到他斩草除根。

“没有舍不舍得一说。我对凌霄宗并不很留恋,更多的是责任。”他语气淡淡的,坚定之中夹杂着一丝惆怅,“我于凌霄宗,于这人世,不过是一个过客。缘起而来,缘散而去,舍不得也没有用。”

赵梨攸不禁皱眉,还没有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又听他感叹:“恋杀青山不去,青山未必留人[2]。所以不必强求。”

夕阳已彻底褪去,月光透过林木间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一尘不染的白衣上,仿佛将他浸染同化,变作人间的月亮。

凡尘俗世,不该是月亮的栖身之所。一如勾心斗角的宗门,也不该是剑尊的心之所系。

赵梨攸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或许有朝一日,他完成了所有责任,会放下一切选择离开。不是离开灵岩山去幽篁岭,而是离开纷纷扰扰的人世,成仙或者成魔,再也不回来。

她晃了晃胳膊,从他手心里抽出自己纤细的手腕,没等他反应过来,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这是第一次,她不是舍不得澜光剑,而是舍不得他。

越寒霄只当是她亲近自己亲近惯了,她主动抱他都不知道抱过多少次了,这会儿忽然牵他的手,应当只是她一时兴起。他自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没回头看她,只是轻言细语问了一声:“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累了。”她自己也没注意,平时为了澜光剑去接近他的时候,开口闭口都是“我舍不得你”,偏偏到了这种时候,她却说不出“舍不得”这种话了,而是找了个无关痛痒的理由。

“很快就到了。”

“我走不动了,你可以抱我过去吗?”

“不可以,自己走。”越寒霄觉得自己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戏,果然她不会满足于牵手,她就是想要抱他,而且还想要他主动。

他不想答应她这种得寸进尺的要求,但他猜想她不会轻易放弃,一定还会找各种理由让他同意。

没想到这次却猜错了,她只是应了一声“哦”,没再多说什么。她隐隐约约意识到,月亮就是月亮,自古以来都高高在上,不会,也不该被她勉强。

既然她不提,他也不好再问。两人手牵手沉默地往前走,最后在一面三丈高的石壁前停下。

越寒霄抬起左手贴在石壁上,掌心发出一层淡淡的银色光晕,石壁被那光晕瓦解,与它融为一体,变作一扇透明的流动的墙。

他带她穿墙而入,走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赵梨攸回头一看,方才穿过的石壁已经闭合,所有光晕都消失不见了。

“这是哪?”这封闭而昏暗的空间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万魔窟,恐惧油然而生,本能地想要离开。

“别怕,这是凌霄宗的剑冢。”越寒霄略施法术照亮了眼前一小段路,牵着她继续往里走,到了剑冢深处,放手对她说,“去挑挑你喜欢的剑吧。”

赵梨攸这才明白,他千里迢迢带她来灵岩山,又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来凌霄宗,原来是想送她一把剑。

她的确很想要一把剑,但那把剑就在他身上,不在这黑魆魆的剑冢之中。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不好拂了他的意,于是装模作样地挑起剑来。

越寒霄跟在她身边,用一小片光晕照亮近处的剑,耐心地解释每一把剑的来历,剑的名字、材质、功能,每一个细节他都了如指掌。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赵梨攸难免惊讶。

“这曾经是我最常来的地方。”只是在仙魔大战中失去澜光剑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

赵梨攸一连看了好几十把剑,听了好多介绍,却迟迟没有挑中心仪的剑。凌霄宗剑冢之中宝剑无数,但在她心里,无一能比得上澜光。

越寒霄问她:“怎么选不出来,没有喜欢的吗?”

“其实,我不是很需要新的剑,你帮我削的那把竹剑,就挺好的。”除了澜光剑,对她而言,这里的任何一把剑都和竹剑没有区别。

“真的吗?”他停下脚步,垂眸看她的脸。

赵梨攸努力说服他:“真的。”

“好,我知道了。”他的声音忽然变冷了,手心里的光晕也没了,剑冢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让她惴惴不安,偏偏这个时候,他退后一步不再牵她的手。

她刚想问他知道什么了,便听见他冷冷地说:“所以,你只喜欢你朋友的剑,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1]素材源于吴文英《八声甘州·灵岩陪庾幕诸公游》。

[2]引自白朴《清平乐·朱颜渐老》。

今天是纯情小梨,可惜某人并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