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枝头上挂着沉甸甸的栗苞。
杜燕背着竹背篓,在林地里仔细搜寻率先脱落的“小刺团”。
这两日降温厉害,到了半晌午林子里也透着一股股阴冷。她紧了紧衣服,用钳子扒出了一个被杂草遮掩住的,然后熟练地弯肘丢进背篓里。
“那不是杜家的傻大姐吗?怎么今天又被放出来了?”
“你还不知道?她说了亲了!”
“啊?哪家啊?”
“十里村胡屠户家,不是有个疯儿子么。”
“傻子配疯子,这日子真有盼头了……”
背后刻薄的言论落入耳中,杜燕伸手拍了拍袖口沾上的露水,不甚在意地回头看了看。
只见两名同样背着背篓的村妇,一边弯腰搜寻着栗苞,一边在她背后毫无忌惮地笑话着她。
她们捡的栗苞,实际上都是别人家的。在板栗林的栗苞被主人用竹竿打下来之前,会有一些熟得早的提前掉下来。主人家不管的,就会有人过来捡个漏。
“喂,”其中一个村妇注意到了她背篓里数量不少的栗苞,一副命令的口吻道:“这片我们先来的,你滚到别处去!”
杜燕无视她,继续转过身用钳子扒着杂草。
这种辱骂,她只要出了门,走在村子任何地方都能听得见,早就习以为常了。
那村妇瞧杜燕无动于衷,心说一个傻子也敢拂自己的面子,登时有些恼羞成怒。
“你个傻子!你娘生你的时候怎么不给带副脑子?听不懂人话吗,这片已经归我们了!”
在别人的地盘上也有脸争个先来后到?杜燕又多钳了两个栗苞,抖了抖身后已经满了的竹篓。
捡了这些应该可以交差了,她默默收起钳子,准备往回走。
那村妇以为杜燕是畏惧了自己的谩骂,便愈发得意起来。
“傻子,拖累爹娘!怪道你娘生不出儿子,就是有你这么个丧门星给闹的!”
“没儿子?你们一家子以后就等着饿死吧!”
“越来越傻!一天到晚神神叨叨,还对着牲口自言自语!早点配给疯子!”
杜燕咬牙,渐渐加快了脚步。她怕再多听两句,就要忍不住打道骂回去了。
而之所以选择忍下来,杜燕闷头儿叹了口气,是因为那村妇说的全部都是胜于雄辩的事实啊!
她,杜燕,从未来穿到这里,已经过去二十一天了。
网上说一件事情只要坚持二十一天就会形成习惯,可在这堪比地狱模式的生活里,杜燕是一天比一天过得更膈应。
她没想到,自己不过就是熬夜看了本沙雕团宠文,第二天上班路上就遇上了交通事故,“光荣”地魂穿本子了。
来这儿之后,才发现那些原著女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碾压各路炮灰的苏爽剧情已经完全吸引不了她了。
因为,她穿成的就是这本团宠文顺位第一的炮灰——女主那个自幼就痴呆的堂妹!和她同名同姓的原主!
原主天生痴傻不说,还自带招霉体质。自她出生,亲爹娘便相继被霉运缠身。一个为生她落下病根儿再也无法生育,在“以子为贵”的封建社会抬不起头。另一个整日为傻女儿忧心忡忡,以致于干活时走神从房檐跌落摔跛了腿。
这样被霉运缠身的一家,怎么会不受到村里人的白眼呢?
可奇怪的是,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杜燕穿过来后,不仅没有在村里引起“傻了十几年的呆子一夜之间变好了”这种轰动,反而开始有传闻说她比之前更傻,傻到无可救药!
这是因为在外人眼里,一个突然变得爱和家里牲口唠嗑的傻子,那怎么看也是在正常的轨道上越偏越远啊。
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众人眼中那个呆傻的“杜燕”,是真的变成了兽语十级选手!
最开始杜燕只是觉得吵,待在自家破旧的房子里总能听到各种各样的交谈声。因为杜家的房子就在大路边,所以她自然地默认是邻居以及过路人发出的声音。
可后来她发现,连续好几天,这些声音都不曾消褪,而且不分昼夜,简直到了扰民的程度。然而家里除了她,貌似再无旁人觉得有何不妥,杜父杜母的睡眠一整晚都十分沉稳。
难以入睡的杜燕有天晚上便凝神听了会儿墙角,然后惊讶地发现,这些男男女女的交谈,竟然都是围绕着原主家,以及隔壁原主的祖父和二叔家展开的。
家长里短,无所不谈。连杜母阮氏和杜父杜百顺之间偶尔的两句拌嘴也被当成了嚼头。
甚至好几次,“杜燕”这个名字都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一位中年男性的口中。
杜燕忍无可忍,壮着胆子推开房门。谁知院子里哪有什么嗓音粗厚的大叔啊,只有一头嚼着水草的大黄牛在黑暗中朝她瞪着两只滴溜儿的大眼睛。
一边嚼一边说:“哟,这傻子起夜?找得着茅厕吗?”
杜燕:“……”
“别掉进去了。”
“栓……”
就这样,每日和动物星原居民唠嗑,就成了她排解穿越压力的新方式。
原本出一个傻子就已经家门不幸,偏偏这傻子还开始鬼迷心窍地扯着牲口说悄悄话儿,一副“咱俩天下第一好”的样子,实在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于是一向瞧不起大儿子一家的祖母常氏,便强硬地站出来做主,要把杜燕嫁给十里乡的胡疯子,好早日替杜家甩掉这个累赘。
今日胡家来人商议,为了使客人眼不见心为净,杜燕便被她赶出来捡栗苞了。
回到家,正好有几只松花鸡在院门口捕食。杜燕将背篓里的栗苞倒在院墙边儿,向它们走去。
“燕子回啦,”一个和她颇熟的鸡婶主动通风报信道:“客人还没走呢,现在都在常奶奶屋子里,谈得热火朝天的。”
杜燕猜到这事儿不会这么快商量好,便问:“都说了些什么?”
鸡婶仰着脖子:“我们哪儿进得去屋子啊,老黑倒是进去了两趟。”
老黑,是杜家养着看门的大黑狗。
杜燕朝鸡婶道了谢,转身在柴房的稻草堆里找到了大黑。
“我也没听到多少,”老黑打着呵欠,“常奶奶说前些年你二叔盖新房子问胡家借了钱,问要是把你嫁过去了,彩礼不要,能不能就当抵了债。”
虽然不意外,但杜燕还是气得变了脸色。
这情节她的确已经在原著里看过,知道原主就是因为嫁给了不光疯还暴戾的胡家儿子,所以后来才小小年纪就被折磨致死。然而到此刻真正能感同身受的时候,她还是无法做到心如止水,并且被恐惧和愤怒紧紧包裹着。
杜燕咬牙,“那胡家怎么说?”
“胡家没意见,说彩礼能免,但是女方带过去的嫁妆不可以省。常奶奶同意了。”
杜燕无语得抿紧了双唇。这么牵强的条件,男方恨不得是在光明正大地抢,这常氏都能昧着良心答应下来?
看来这本团宠文里的主要人物基本上没有什么原则,只会无脑地偏爱她那个女主堂姐杜莲莲一家。
在常氏眼里,杜莲莲家欠的债甚至可以用另一个孙女一辈子的幸福来偿还。
杜燕此刻不光为原主感到不平,还心疼杜父杜母,不仅要卖亲生女儿替侄女家还债,还要掏空家底准备嫁妆。
“喂,我说,”老黑慢悠悠地开口,一脸的云淡风轻,“你不会真的要嫁给那个疯子吧?”
昏暗的柴房中,杜燕的表情却渐渐坚定:“老黑,亏本的买卖,我杜燕从来不做。”
常氏小小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胡家一共来了三人,除了胡屠夫,还有他大姐和他娘子。
事情到这儿差不多就说定了,胡娘子谈得心满意足,得意地转头问角落里的杜百顺夫妇:“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见姑娘回来?”
两人一脸黯淡地坐在阴影处,全程都没能在自己女儿的婚事上插得上话。
常氏怕坏事,猛地扯了扯杜百顺的袖口,低声道:“别丧着两张脸杵人眼皮子底下!胡家条件那么好,不过就是哥儿跟咱们燕子一样天生蠢笨了些。要是好生生的,能看得上燕子吗?亲家母问你话呢!别装死!”
杜百顺虽舍不得将女儿配给胡家,但又迟疑这或许真的是她能去的最好的归宿,便尴尬地朝胡娘子笑笑,“我们燕子勤快,大早上就出去捡栗苞了,估计……”
他话还未说完,房门前突然多了道清瘦的身影。
常氏没想到这个傻孙女能回来这么早,僵笑道:“你这孩子,回来了就早点儿过来啊,都不知道见见客。”
说着她走上前亲昵地拉紧杜燕的手,却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脸色骤变道:“都是为你好!不让你说的话不许乱说!坏了事有你好看!”
杜燕花好大力气才把白眼给压下去。为她好?为她好便宜倒都让别人占了?不乱说话就怪了,她就是回来砸场子的!
胡娘子转着眼珠将姗姗来迟的杜燕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几遍,瞧她白皙的脸庞,匀称的身段儿,不知道比自己家满头痦子的疯儿子强多少倍!这么一来,不出一年自己就能在家抱上孙子了!生完孙子还要生孙女,女人娶回家不就是用来生孩子的吗!
杜燕装作对胡家几人炙热的眼神视而不见,心里却一阵阵反胃。救大命,对面的算盘打得她坐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
于是还不等胡娘子开口,她一脸认真地问:“你们,有没有闻到这屋里一股死猪味儿啊?”
房里的人面面相觑,尤其是胡家来的,好像尴尬得坐立难安。常氏从背后一把拧住她腰上的肉,轻声威胁道:“不许你发疯!”
杜燕疼得眼睛一酸,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知道胡家卖死猪肉的小道消息,还得多亏了他们今日牵来的那头拉车的老驴。
这头老驴现在正栓在牛棚,也是个藏不住事儿的大嘴巴,将家里主人干的勾当全抖搂给大黄牛了。
胡屠夫脸一沉,“怎么,瞧不起卖猪肉的。”
“不不不,怎么会呢!”常氏立马连连否认。卖猪肉啊,跟他们种田的门户比,多了多少油水啊!
杜燕无辜地扣扣脑袋,“猪肉,和死猪肉,好像不是一回事儿吧。”
“这还谈什么啊!”胡屠夫将手里的茶碗重重一掷,半是心虚半是恼火地指着杜家人,“养这么个说胡话的傻子,还敢诬陷我们卖死猪肉!”
“事儿不必谈了,没门儿!还有,欠的钱要是再不还,你这二儿子就等着上衙门吃板子吧!”
说罢,不容常氏等人求爷爷告奶奶地挽留,三人便牵了驴,火冲冲地走了。
祖父杜守山见结亲胡家不成,气得在院子里打了杜百顺一大耳光。
“不孝的东西!生下这么个孽障,要把你二弟家害到什么地步?”
“要么拿出还债的钱!要么赶紧收拾东西,全都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