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瞥

更夫困倦的打更声还没有散去。

刑部却灯火通明,不时有一行人鱼贯而入,官员、杂役、囚犯,竟然比白天更热闹几分。

沈越清停住了步伐。

正要进门的刑部郎中认出了他,热切问道:“小沈大人,深夜来刑部有什么事吗?或是沈大人有什么吩咐?”

沈尚书还有月余才能返京,平日公务处理大多由两位侍郎代劳。若是能得尚书青睐断些卷宗也是不错,想到这里,郎中不由对沈越清热切了几分。

“多谢田郎中好意,家父尚无书信提及公务。听闻西北拐卖之风渐起,却没有想刮到了京都。今日我意外得知了线索,想着救人如救火,所以连夜来刑部。”

郎中一怔:“哦,不知道是什么线索?”

田郎中好刑狱成痴,在朝中闻名。可这件又能有功劳又能换人情的事,他却显得不怎么热衷。

“有一伙杂戏人,近日才进京的,借着杂戏耍玩之名,掳走孩童。”

“这倒真是巧了,刑部昼夜如旦,正是为了此事。”田郎中笑道。

“哦,那贼人是尽数抓获了吗?不知道我可否一观。”

“要是旁的案件,小沈公子感兴趣,进来看一看当然不是问题。可是……”田郎中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这件案子是三法司共审,不然我为啥大半夜出门,还不是担心都察院这千里眼顺风耳。”

“一件拐卖案子,竟然能得三司齐聚共审?”沈越清沉吟道。

“据说是正巧撞上了贺都指挥使和晏国师,国师掐指妙算,就看出了不对劲。两位都是跺跺脚京都都要抖三抖的天子近臣,求一句陛下的旨意还不是片刻功夫。”

小沈大人难得对刑狱之事感兴趣,田郎中已经拒绝了一次,琢磨了下便大包大揽:“虽然三司会审不便观看,但卷宗过到刑部这里,定案后我再誊抄一份到府上。”

沈越清笑道:“多谢,只是誊抄出府终究不合规矩,万一下人腾转间,伤了田郎中声明反倒不美。只是想着稚子无辜,遭此横祸,不免心有侧侧。”

他长睫低垂,是温和悲悯的模样:“能告知被拐孩童境遇,慰我心忧,就足够了。”

田郎中琢磨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满口应下。

沈越清看着田郎中的身影被厚厚的府门淹没,笑容敛起。

他已经闻到了暴雨的水气,却囿于檐下,看不见这雨从何处而来。

青纱马车被拦住了。

借着微弱的光亮,可以看到男子手持长杆,他身上的穿着花花绿绿好不热闹,简直像是跳进了大染坊里,又像是唱滑稽戏到一半中途跑出来。

这场景放在深夜暗巷里却一点都不好笑。无风无月,平添一丝诡异。

“还请小姐下车。”

牵着缰绳的哑奴面有怒色。

车内的人已经探出身来。

她眼圈通红,面有惊慌仍尤作镇静:“深夜拦车,你要做什么?”

这个柔弱静美的女子出乎拦路人的意料。

大庆官府像狗一样灵敏的嗅觉,追着他不放。

城门闯不出去,左右是个死,他就想着碰个运气,没想到真在必经之路上看到了宁大小姐深夜回府。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不想知道被我们掳走的那个孩子在哪吗?”拦路男子咧开了一个笑。

这才让人发现,他脸上有一道新鲜的刀伤,从上眉骨贯穿到嘴角。

新鲜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是你们掳走了长乐?你就是那群杂戏人之一?”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要装,就太没意思了吧。”

“宁大小姐,或者说,洗心剑主。”杂戏人长袖一甩,两条长长的彩缎从袖中生出,直奔宁芷江而去。

驾车的哑奴来不及阻拦,宁芷江就被绑得结结实实。

“嗯?”杂戏人轻咦一声,用彩缎将宁芷江带到身前。

女子脸上尤有胆怯,但更多的是愤恨,漂亮的眼睛里怒火灼烧,显得生机勃勃。

无害,又美丽。

这个距离,哪怕传说中的洗心剑主再怎么武功高强,杂戏人都有把握三招之内让她毙命。

难道,真的抓错人了?

杂戏人愣了一瞬,旋即开口,血气森森地道:“那我黄泉路上,有位世家女作陪,也不算太亏。”

他手随心动,两条彩缎如同蟒蛇色彩斑斓的蛇身一样,顷刻间就要把佳人绞死。

宁芷江呼吸渐成一线,身躯微颤,宛如濒死的蝴蝶。

眼看就要丧命于此,一道比月光更雪白的光芒掠过,斩断彩缎。

失去着力点,佳人摔倒在地,秀发如瀑散开遮住大半张面容。她明眸微睐,看向光的来处。

自在塔静静立在夜色之中,俯瞰朱雀街内幢幢屋舍。

高不可攀。

巷口嘈杂而又拥挤的脚步声传来,隐隐有兵戈相撞的声音。

杂戏人迟疑了。

从起杀心到现在不过五息,这一剑从高塔而发,后发先至,自己却没有丝毫警醒。

如果这剑不是冲着割断彩缎,而是想取人性命,那此刻自己的头颅已经被割下了。

追兵马上就到,而暗处出手的高手隐而不发。

现在逃还来得及吗?

在即将被夫子抓到逃早课前,顽劣的学生会有余力用热水浇死蚂蚁群吗?

杂戏人恶劣地笑了。

不管为什么这名高手没有取他性命,他还活着,就还能再赌下去。

杂戏人不退反进,意图挟持这名无害的贵女作为人质。

哑奴终于来得及反应,挡在了宁芷江的面前,被杂戏人像拍一只虫蝇一样挥开,倒在墙角。

贵女刚脱离濒死,又再次陷入险地,瞳孔如受惊的猫儿般放大,清晰倒映出杂戏人越来越近的面容。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一个人影从自在塔上落下,携裹着风裂之声,势不可止。

就算是铁骨铜肤著称的少林罗汉,也无法硬撼这高空借势之力。

杂戏人不得不退。

眼看着要砸到地上的贵女,从高塔落下的男子以手为刃,插入梁柱,梁柱没指三寸有余,硬生生止住了去势。

男子举重若轻,身形扭转,直奔杂戏人而去。

杂戏人彩袖连连振动,迷雾顿起,短刃出鞘,暗器速发,男子毫无迟滞进了迷雾。

撞击声渐起。

宁芷江趁机起身,检查哑奴的情况。哑奴比划着手语表示无碍。

主仆二人还要再说什么,只见男子从迷雾中走了出来,肩上抗着双手双腿具折的杂戏人。

杂戏人张嘴想要说什么,呜呜呀呀不成字词。

这粗糙野蛮的手法,带着戍边军人特有的狂犷简单直接。

宁芷江按住哑奴,勉强施了一礼:“多谢贺都指挥使救命之恩。”

贺都指挥使惊讶挑眉:“你知道我?”

宁芷江:“您样貌魁梧,眉目深邃,又有风沙磨砺之相,不像京都久居的人。这么好的身手,想来京都也寥寥可数。听闻祖父说,贺大将军不久前还朝加勋,封为卫京都指挥使,我斗胆一猜。”

宁芷江此刻钗散发乱,按理来说应该十分狼狈,可仍旧不掩国色,反而添几分楚楚。侃侃而谈中,整个人更是熠熠生辉。

贺都指挥使闪过一丝念头,随后飞快打住,只道:“小姐还是尽早还家吧。”

见眼前这位小姐道别,贺都指挥使正要提着杂戏人离开。

“都指挥使?”

贺都指挥使是知道这位大小姐不怎么“规矩”的。刚旁听了一耳朵她夜叩外男府邸,现在又见她不立刻回府再三试图与自己搭话,心里终是忍不住生出了轻视之意。

“这位小姐还有何事?”

宁芷江拔起没入石缝的长剑,剑刃朝内,将剑柄一端递了过去:“都指挥使的剑,别忘记了。”

她双眸带着友好的笑意,等待着对方接剑,像夜风中一朵静婉的芙蓉。

与贺都指挥使势发全身、动如虎豹的猛勇相比,这一剑凝敛干净,内华其中。

长剑无鞘,剑身浑然一体,在黑夜中也有森然的寒气。一看就是把宝剑。

“……多谢。”贺都指挥使讪讪接过。

“都指挥使不好奇我为什么深夜晚归吗?”

贺都指挥使只觉得如芒在背,今天第三十二次在内心咒骂请客喝酒的晏国师。

“我是宁国公长孙女,育有一子名唤长乐。”

就这么轻飘飘说出来了。

贺都指挥使的手一抖,长剑险些割到不能言语的彩戏人身上。

“他今日被掳,不知所踪。我见都指挥使追查此贼至此,想必是在侦破拐卖案。若能告知我的孩子下落,必然感激不尽。”

谈及失踪的儿子,宁芷江眉目染上一片轻愁,但她言语淡淡,浑然不觉得说出口的是什么大问题。

贺都指挥使忍不住艰难开口道:“听闻宁大小姐与沈尚书之子已有婚约?”

宁芷江想起未婚夫,眸中有些暖意:“沈公子芝兰君子,是为良配。”

“要是把宁大小姐先前的话说出去,这门亲事只怕要黄了。”

宁芷江反问道:“那又如何?”

静婉柔弱的女子这一刻的凛然决绝让他也忍不住侧目。

“只要孩子回来,那一切都值得。”

宁芷江又柔柔一笑:“况且,我相信越清。”

人情如纸,世情如刀,况且……哪有女子想得这么轻巧简单。贺都指挥使内心轻叹一声。

宁芷江起身上车前,再次郑重一拜:“若有长乐消息,烦请都指挥使告知。我感激不尽。”

马车消失在拐角,千总才携禁军姗姗来迟。贺都指挥使将彩戏人扔给他们,吩咐给刑部大理寺并审,自己却纵身而上进了自在塔。

塔中一人持卷观书,素衣着身,宛若谪仙人。

贺都指挥使单膝跪下,只觉得如临深渊,惴惴不安。

“你的话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