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星无月,夜色沉沉。
明亮的宫烛将整个侧殿照得透彻。
宁长乐小小的身子淹没进云朵般轻软的被褥中。
宁芷江不会让他睡这么柔软的床。
她会拥着他,在硬木床榻上,盖着充满阳光和皂角气息被子,轻轻地说遥远又离奇的故事。
睡前故事停留在昨天被金龟子带走的拇指姑娘,戛然而止。
宁长乐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听众。
当宁芷江用轻柔缓慢的语调娓娓道来,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会好奇地惊叹,或者喋喋不休地追问。
宁芷江第一次当母亲,并不觉得她的孩子和同龄人相比有什么异常,反而会跟云兰炫耀宁长乐的乖巧。
其实宁长乐只是对这些幼稚的故事毫无兴趣。
但他从不对宁芷江的睡前说故事环节提出任何意见,只是沉默地听着,等待娘亲吹灭烛火在额上落下的吻,然后入睡。
现在,在这温暖明亮的浩大宫殿中,宁长乐第一次好奇起宁芷江说的异域故事后续。
他忽然很想听到拇指姑娘后续,想听到宁芷江放轻的声音。
小小的孩童忍不住把头也埋进了被褥,就像他唯一一次的恶作剧那样,陷入了深深的黑暗。而那次宁芷江站在床榻旁还未离去,逮了个正着,屈指轻弹他的脑门。
寂静无声,宁芷江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宁长乐掀开被褥。
黑暗褪去,光明涌来。
一个陌生的女子坐在榻侧,看见他的脸庞,愣了一下,轻柔地出声道:“蒙着头就寝,不妥。”
乍然看见陌生人在旁边,孩童也不哭不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粉雕玉琢的孩童,毋庸置疑是女娲亲手塑出的心血之作,样貌无一处不可怜可爱。
他的肌肤很白,令女子想起了京都去岁的第一场雪。
“你生得真好看,像从年画上走下来的娃娃。”
她倾身将宁长乐的被褥掖好,头上的凤钗垂下金色的流苏,从宁长乐的脸上掠过,冰凉微痛。
“你离开家这么久了,你娘亲肯定急坏了吧,你家在哪里呀?”女子努力摆出最和蔼可亲的眉眼弧度。
朱雀街宁国公府。无需教导,下人们只言片语,就足够宁长乐记住住址。
但是,不能说。
越是在衣着华贵的人面前,越不能说和娘亲的关系。这是宁长乐自己想明白的道理。
从宁长乐记事起,身旁的事物就一直在变更,从漠漠黄沙到流水小桥。
最开始,他在人群面前,毫无顾忌地喊娘亲。偶尔,要是有人说了奇怪的话,宁芷江就拔剑温柔地跟那人讲道理。
随着遇见的人越来越多,穿着衣裳从粗衣麻布到绸缎织锦,宁芷江出剑次数越来越少,直至再也不能拔剑。
宁长乐虽然早慧,仍旧不懂为什么有些人的眼神会瞬间从和善变成猜疑或讥诮。
直到有一次他当着主人家的面,喊了宁芷江一声娘亲。
那是个慈祥的老太太,一边转动手上滚圆的翡翠佛珠,一边嘱咐下人将东西放在府外,温和地在雨夜中请他们出去。
娘亲折了张荷叶替他挡住檐下连注的雨水,顺口讲起青蛙王子的故事,没有责怪他,也没有叱骂老太太。
对于那位不好客的府邸主人,宁芷江只是摸了摸宁长乐的头,淡淡地一笔带过:“她会道歉的。”
果然,那户主人七天后学会了屈下身,跟三岁小孩认真道歉,带着恐惧和厌恶的眼神。
宁长乐也终于懂了,他的称呼对于宁芷江而言,代表着数不清的麻烦和羞辱。
入京后,他就再也没有在人前叫过宁芷江一声娘亲。
所以,无论多么迫切想要被娘亲拥在怀里,听到熟悉的声音讲述故事后续,宁长乐也不会在这个衣着华贵的女人面前,说出那个烂熟于心的住址。
宁长乐低下头,怯弱又安静。
突然换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这么小的孩子害怕也在常理之中。
女子不再询问,摸了摸宁长乐的发顶,道:“好好睡一觉吧。”
看着宁长乐闭上眼,她放下帘账,又嘱咐宫婢将烛光拨暗,这才出了门。
转至正殿。
踏进紫宸殿内,女子再无遮掩,凤目一凛:“诸位,可否告诉本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紫宸殿内,大庆国师正闭目养神,不知神游心往何处,遑论与人交谈。宗正令只得盯着雕梁画柱,好似要从里面看出一朵花来。
女子的声音打破了宗正令尴尬的煎熬。
晏国师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一点苦笑:“今夜我和贺将军正饮酒,恰好遇见形迹可疑的一群杂戏人,就拦下询问,顺手救出了几名被掳的孩童。”
女子追问道:“那这孩童为何会出现在宫内?”
晏国师抚了抚胡须:“贫道惭愧,担国师盛名,略通观星相面。今日见这个孩子,面相贵不可言,仰观星象,天机入辅,牵动紫薇。是以夜叩宫门惊扰圣体。”
宗正令从睡梦中被唤起来,脑子还混混沌沌,云里雾里听上这么一段,只弄懂了一件事:“好啊,就是你晚上进宫,还让陛下大半夜急召我们,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得你这么折腾。”
宗正令宣王爷是先皇最小的弟弟,性情顽劣愚钝朝野皆知。全靠了几分好运,才在腥风血雨中成了先皇唯一存活的血亲。
自从被当朝圣上点为宗人令,宣王爷一律杂务都甩给了左右宗正。所幸圣人登基前,兄弟姐妹也都死得七七八八。皇族人丁凋零,宗室事务简单,这昏聩悠闲的宗人令位置竟还能稳稳地坐下去。
女子因临军督阵而传名天下,又有从龙之功,隆遇加身,对这位顽劣的长辈实在谈不上什么尊重。
“陛下所需,社稷所急,凡有诏,皇叔和本宫责无旁贷。”她把宣王爷的话搪塞带过,冷笑一声,转而对晏国师道:“本宫不通星象,进殿前,也看了一眼天色?今夜月沉星晦,不知国师从何处观星?为何出此欺君之言?”
晏国师不疾不徐,道:“乌云蔽月,不过囿于一隅所见。日月晨昏,星轨变动,在九天之上,为天地恒常。长公主着相了。”
长公主气急反笑:“国师意思是,你今夜是越过乌云,神游九霄之上,观星象得出这个孩子和我皇室有极深渊源?”
晏国师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微微颔首:“长公主明见。”
长公主素来不信鬼神玄谈,但晏国师做出这副无赖模样,她也无可奈何。
说到底,真正有权处置大庆国师的人,只有一位。
长公主闪过这个念头,脑海中清明了几分,问道:“陛下在哪里?”
“陛下暂无闲暇,派我面见两位。”晏国师道:“圣上昔日隐于深宫,七岁就蕃东滨。京都除了先皇和长公主,几乎无人得见少时容貌。方才请长公主前去一观,可有结论?”
“和陛下幼时容貌有八分相似。”两成不同,在于这个孩子太过瘦弱了。
宣王爷终于听明白了,噗嗤笑出声:“五侄儿还等着把儿子过继给陛下呢,这下多半白费苦心了。陛下后宫虚设没有妃嫔,倒凭空冒出个孩子……”
晏国师清咳了一声,打断了可能延展开的不敬话语:“长公主之言与我观相所得不谋而合。但为了谨慎起见,还需再行查验。请两位上前来。”
长公主不是蠢人,顶多新帝登基后失了谨慎之心。她今天反常动怒,是这个疑似流落民间的小皇子,在国师话语中出现得有些蹊跷。
但如果真是皇帝的孩子——
新帝后宫虚设,没有子嗣,虽然威重朝野,群臣也未免惴惴。若真按亲缘远近从宗室继嗣,第一人选就是五皇弟瑞王爷长子。这种草宝,也有人以为奇货可居,登门攀附。
一个有圣上血脉的皇子出现,于公而言,有利国体;于私而言,瑞王爷跟自己关系可不太好。
她配合上前,问道:“没想到国师除了精通占筮,上通天意,还有辨识血脉之能。竟然能追溯这孩子血亲?”
晏国师对长公主道:“惊扰殿下凤体,敢请可取长公主几滴血?”
长公主点点头。
宫婢将短刀和黄铜小碗呈上,再恭谨退出殿内。
小碗内,清水澄澄,一滴血凝而不散,成为水下黄豆大小的点。
长公主自取了刀,划破手指,挤出鲜血,滴进碗中。
这新滴进的血也没有散开,而是凝在之前的血滴周围,没有融合。
晏国师将小刀擦干净,又客客气气道:“宣王爷,得罪了。”
他话说得很客气,下手却是很快。宣王爷来不及推辞,看着自己手上滴出的血落入碗中,才反应过来疼痛。
“你!!!”
“贫道是依陛下之令行事。”
宣王爷不信:“陛下特意吩咐你割伤我了?”
晏国师道:“予你行事便宜,复验该童身份。若确属皇嗣,你三人为证,由宗正登籍入册。”
他字字念来,显然是复述皇帝所言。
宣王爷气势奄了下去:“那现在算是什么?查明了那个孩子的身份?”
“这就是我从古籍找到的滴血认亲之法。陛下先前试验,两血相溶。而宣王爷和长公主血脉相近,血却不相溶。说明此法为真。”晏国师伸手道:“事关天子血脉,还请宗人令从此刻开始,着手入册,以备圣上垂召。”
“这……一无所知,我怎么造册?”宣王爷心头一紧,觉得手指头上那点伤都不算什么了:“皇子生于何年何月,生母是谁?陛下又……”
“这就不在贫道的职责之内了。”
“那圣上大概什么时间要?”
“圣上英明神武威泽四海,我们做臣子的怎么敢妄加揣度圣意。”晏国师脸上一派风轻云淡。
宣王爷脸耷拉下来,愁眉苦脸地告辞。
长公主看着宣王爷走出视线,单刀直入,压低了声音道:“陛下究竟在哪里?”
晏国师道:“贫道不知长公主何意。”
长公主信手提起茶壶,用水冲开刀上血渍,搅动碗中水。
三滴血渐渐相溶散于水中。
“那孩子简直是照着圣上小时候的模样刻出来的,滴血认亲之说,真是狗尾续貂画蛇添足。召我们进宫是陛下旨意,我确认后让宗人令造册也是陛下旨意。”
长公主口吻带着她都未曾察觉的焦躁,泄露出了极轻微的不安:“连亲生孩子这种事都来不及确认,陛下深夜出宫?所为何事?”
晏国师这次是真的苦涩的笑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圣上自东滨师从百家,剑术卓绝,处事不循常理。对我们这些当臣子的来说……真是,福祸相倚啊。”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也不知道陛下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