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三更时分,一辆马车从宁国公府后门驶出。
此夜无风无月,只有马蹄声清脆在巷间回荡。
车轴轱辘,在刑部尚书沈府的侧门停住了。
女子头戴帷帽身着暗色长裙,从帘内探出身来。不待随从搀扶,她纵身轻跃下车,霎时勾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玲珑曲线,又很快隐匿在重重叠叠的长裙内。
随从紧跟着轻叩门环,出来了一个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的看门老叟,静默几息后,拿起提灯,一行人就消失在了门内。
府内都已熄灯歇下,昏黄的提灯掠过重重曲折的长廊,来到沈府书房。
书房内,沈越清未束发冠,仅着月白色长衫,黑发如鸦羽散下,比起平时清贵温润的样子,更添了几分风流蕴藉。
他甚至来不及正冠整饰,被心腹唤醒的前后脚,宁芷江就同一时间踏进了屋子。
这么冒昧的客人当然不合礼节。
更没有未婚贵族女子深夜冒昧造访男子的道理,哪怕这个男人是她已有婚约的未婚夫。
饶是沈越清养气功夫不错,也有了几丝不满。
进门的未婚妻并没有注意到书房主人周遭凝滞的氛围。
宁芷江摘去帷帽,欲语凝噎,恳切地看着他。眼尾泛红,眸光灼灼,胜过沈越清曾看到的一切琉璃翡翠。
比琉璃更溢彩剔透的眼睛,专注地印出了自己的身影,再无其他。
沈越清见过宁芷江很多种模样:因为一枚铜板讨价还价的倔强;洒下银票笑说她请客的张扬;还有应许下亲事低头的温柔羞涩……
都很美丽。
只是宁芷江的注意力从来都不止放在他一人身上。有时是分给了对手,有时是分给了下属,有时是分给了友人,哪怕是沈越清表白之际,一个小小的影子也远远缀在宋芷江身后。
未婚妻从未有哪一刻,像此时一样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
她一定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难题,而我是她的全部希望,所以不顾时辰,不计后果,如同飞蛾扑火一样地扑了过来。
意识到这点,沈越清的心中好像被毛茸茸的猫尾扫过,心口一阵悸动,竟比月下表白时更加强烈。
虽然深夜横冲直撞进府,不符合礼法,是极其危险的事情。但未婚妻这么可怜可爱,那就算不得什么大的错误了。
宁芷江流落在外这么久,沾染上了一些悍匪之气,不通礼数是正常的。大半个沈府已经由自己做主了,今夜之事也不会传出去,更不会给宁芷江带来灭顶之灾。
需要学会的森严礼法条规,在以后的日子里,自己可以一五一十慢慢地教给她。
从两人见面,到沈越清心念一动,也不过两息之间:“闭上眼。”
宁芷江正要张口,摄于莫名的威势,服从地仰头闭目。她的容颜在烛光跳跃中愈显得清丽无双,朱唇微翘似诱人索吻。
沈越清拧干锦帕,轻敷上宁芷江的眼睛,动作轻柔得好像给一件绝世珍宝拭去灰尘:“发生了什么事,慢慢说给我听。”
温热的触感从眼部传来,舒缓了肿胀疲惫。宁芷江的情绪也平息了些许,她开口欲言,又想到了教导的礼仪规训,直起身来。
锦帕仓促掉下,沈越清的手指从宁芷江的脸上滑过。
肌肤相碰,一触即分。
纵然订下婚约,这已经是两人最亲密的接触。
肤如凝脂,温如软玉。
沈越清脑海中不期然闪过这句话,手指微屈,栈恋这瞬息而过的触感。
宁芷江打断了如雾气般飘渺连绵的绮思:“长乐不见了。”
长乐,这个寄托了宁芷江无限期望的名字,却并没有像宁芷江期望的那样长乐无忧。
沈越清初次见到这个孩童时,第一印象是很白。
日光照到宁长乐身上,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让人心惊,日光会不会点燃他肌理,灼烧起来。
第二眼才注意到了他的长相。纵然沈越清心存私心,也不得不承认宁长乐生得很好看,粉雕玉琢,像从年画里走下来的金童。
他乖巧地站着,只目光追随着宁芷江的一举一动,不会像同龄人一样讨要亲昵的拥抱,安静着像个影子。
他也的确是影子。宁芷江熠熠生辉,没有人注视到宁长乐的存在。但他跟宁芷江如影随形,随着她,飘进了宁府的大门。
如鲠在喉。
沈越清垂眸,长睫投下一片阴影:“他是何时走失的?”
“戌时二刻用了晚膳,长乐便要消食走动,刘嬷嬷陪着在花园里玩耍。亥时还未归,我去寻……”宁芷江眼圈骤然变红,顿了几息,开口道:“小门开了个口子,刘嬷嬷说她就打了个盹。”
“也许长乐是在哪里玩闹,困倦就睡了,小孩子体形又小,藏着一时间看不出来也是可能的。府里府外可有找过?”沈越清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
宁芷江摇了摇头:“宁府翻遍了,外面也找了,都没有。宁国公府在朱雀街,那里都是功勋世家,平日里基本不见有闲人。正门门房说,亥时有一队杂戏班子经过。”
“明日我和你一同去京府报案。”
“我和长乐在陲边生活时,就时常听闻,有拐子伪做杂戏,拐走幼童。他们一击得手,不会长久停留。京都城门再过几个时辰就会打开,等到京府拿人,怕是来不及了。”
宁芷江思路清晰,口吻之间不见催促。只有握到泛白的手指,才泄露了她的几分忐忑。
在杂役说出可能是人贩子的线索后,宁芷江第一时间衡量对策:要趁夜拦住这班杂戏人,只能诉诸非常的手段。宁国公府外强中干,已是朝中无人;才结交的几个名门闺秀,不算交心,也无法助力。
只有沈越清这位未婚夫,虽然入仕尚浅,只任了翰林院修撰,可身为刑部尚书嫡长子,就有许多不可言的便利。
他是在宁芷江可求助的唯一人选。
宁芷江在外漂泊十余载,对官宦世家又臭又长的规矩并不感冒,也能判断出女子深夜造访异性,是件危险的事情。
一位常理下的善良母亲,会为孩子奋不顾身。所以她如同飞蛾扑火一样,将声名和清誉作赌注,来到沈越清的面前。
这赌约毫不公平,她没有十足的信心。
宁芷江看向沈越清的双眸,那种灼灼的热切在一点一点地泯灭。
最终,她蛾首轻垂,仍是柔弱静美的样子,好似一幅仕女图。
沈越清知道,是自己的慢待让宁芷江生出了疑虑。
他的措辞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误,但这不是许诺过善待宁长乐后,应该有的姿态。
然而宁芷江除了依靠自己,还能寻求谁的帮助呢?
宁国公府?
宁国公共有两子。
一子宁修武战死沙场,其妻早亡,只余宁芷江一人。甚至这点遗血,也是走失十几年,数月前方才寻回。
一子宁修文,腹中空空,凭了副好皮囊寻了门不错的姻亲,其妻出自荥阳郑氏嫡脉。虽然宁修文没有军功,按庆朝律例不得袭爵,靠宁国公和妻族荫庇,还是得了份七品差事。宁修文又有一子两女,儿子宁承望尚未出仕,两个女儿都待字闺中。
自从宁国公挂印赋闲后,人走茶凉,宁国公府的威势就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
更何况,宁国公府对这个影子一样的孩子怕也不是毫无意见。
要是大张旗鼓地找人,击鼓报案,那这个孩子就再也不是让人容易忽略掉的影子,他会成为宁家两个待嫁女儿挥之不去的梦魇。
口舌之锋,可以杀人。
所以宁国公府会静悄悄的,无论是找人、报案、或者漠视宁长乐离开京都,都不发一言。
宁芷江柔顺地垂首,露出雪白后颈,宛如一弧新月。
沈越清审视着那截楚楚盈雪的新月,漫不经心地想:除了来求我,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为什么只是片刻的怠慢,那种专注的热切就要消失了。
让人不喜。
他花了两息才收回这些散漫的思绪,脸上仍旧是体贴:“芷江,我承诺过你,将待长乐如亲子,此诺无悔。只是长乐的存在还不能让父亲知晓……”
宁芷江抬头,双眼泪光涟涟,满是依赖和期盼。经泪水洗后的眸子,在烛光摇曳中,璨若星子。
真是漂亮。沈越清想着,温柔道:“怎么又哭了。”
他不厌其烦,轻柔地拭去宁芷江泪水:“我这就出府,一定把长乐找回来。你回家安心等我。”
话一出口,沈越清自己微不可察的怔了一下。
宁芷江自无不可。
在未婚夫陪同下,宁芷江出了沈府。两人温存两三句,一架马车一骑骏马,就此分别。
上了马车后,宁芷江随侍的婢女云兰悄声道:“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郑夫人多半得了消息,正守株待兔,等着大小姐您回去。”
车夫是特意挑的聋哑手下,并听不到她们说话,云兰悄声只是惯性使然。
宁芷江姣好的眉目中带了点厌倦,像江南烟雨的新愁:“长乐刚走,她就想把我赶出府吗?如果伯母不体恤侄女,我礼尚往来也符合礼法纲常吧?”
云兰对宁芷江这番忤逆长辈大逆不道的话没有任何动容:“是。”
宁芷江静默片刻,苦恼道:“算了,今夜多事,我们回去时安静些。”
宁芷江向来奉行有仇必报,这么息事宁人不像她平时的作风。难道是因为宁长乐的离开吗?
云兰迟疑着,劝慰道:“母子连心,小姐忧思,小少爷又怎么能安稳。”要不还是拿要堵门捉赃的郑夫人出口气吧?
“这是长乐第一次离开我,他会逐渐习惯的。”
宁芷江在信赖的人面前,露出了些许冷漠和茫然:“忧思?我不知道思念是什么样子,又哪里来的忧愁……”
在管事们的眼中,宁芷江赏罚分明,野心勃勃。
在京都闺秀眼中,宁芷江明艳动人,善良大方。
在宁国公眼中,宁芷江重情重义,对骨肉呕心沥血。
但这都不是完整的宁芷江。
真正的宁芷江,冷漠又懵懂,如同一片未经沾染的白纸。
跟随了宁芷江三年的云兰很清楚,这抹纯白实际上是亘年不化的玄冰,只会折射出妄图走近的人身影。
云兰明知如此,却仍旧忍不住为小姐担忧:“那您是为了什么烦恼呢?是因为与沈公子的婚期将近了吗?”
宁芷江便也忧心忡忡,眉间轻愁又多了几分:“这倒的确有点糟糕。”
她对自己的情绪感应无知到不及三岁幼童,对他人的情绪心境却永远洞若观火。
如同一片薄如蝉翼的冰冷刀刃,锋利到近乎要闻到血腥味。
“真是难办,我还没来得及喜欢上他,他却快要喜欢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