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陈家李家的官司还在掰扯,那头钟粹宫旧事的案卷已经呈到燕帝面前。
照着宫女的口供,竟顺藤摸瓜扯出一个惊天大案——钟粹宫的宸妃娘娘,的的确确是冤死的。
秽乱宫闱、混淆皇室血脉,均为人构陷。
如何布局,如何陷害,如何灭口,种种详情悉数列于薄纸之上,却有千斤之重。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荒谬!
燕帝将手中的供状猛然掷向地面,目眦尽裂。
收买太医,伪造口供,栽赃陷害。
长安肚子里的孩子不过一月有余,却偏偏诊成了已足四月,不过是为了让他相信,长安在他离宫之时不忠不贞。
真是好歹毒的谋算。
算准了长安性子刚烈,宁以死明志也不肯低头服软,亦是算准了自己爱令目盲,恨极之下,竟然半点怀疑也不曾有。
燕帝拄在案上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他不敢去想,他的长安就这么带着污名带着屈辱死在了后宫的阴毒算计之中。
“毒妇,李氏这个毒妇!”帝王神色扭曲至极低声嘶吼道:“朕就该在她入宫的时候一根白绫勒死她!”
她害了他此生最爱的人,她该死!
人总爱找借口替自己推卸责任,尤其当犯错是有别人在旁诱导所至,那便更能心安理得的推个干干净净。
此时的燕帝完全忘了,但凡他对宸妃有一丝一毫的信任,但凡他冷静下来仔细去查,事情怎么都不会到这般田地。
半晌之后,
“派人去把昭纯宫封了。”盛怒的帝王用他那双阴骘的眼睛扫向跪在地上的大太监:“一个活口也别留下,明白吗?”
他要让昭纯宫为宸妃陪葬!
大太监嘴皮有些哆嗦:“八公主如今还住在昭纯宫,臣……”
“废物!”燕帝抓起桌上的青花端砚往地上一摔,暴吼道:“你不会将八公主送去安嫔宫里吗!”
“臣遵命。”大太监连滚带爬的应声。
待到左右侍奉的人都被赶了出去,高座上的帝王卸下了伪装,虚脱似的瘫坐在龙椅上,心神俱碎。
他的长安带着那刚满一月的皇儿死去时,是否和他现在一般心如刀割,思及此处,燕帝竟落下两行清泪。
如果盗版系统有幸在现场,肯定会向顾七剑如此介绍——看到没,这就叫鳄鱼泪。
御书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世间再无棠长安,燕帝只觉心中孤苦,正到伤心时,不料外间有人来报——
七公主于梵香山遇刺,伤重!
闻言,燕帝面色大变。
对,他和长安血脉尚在人世,他的娇娇不能有事,他要去看娇娇!
在帝王匆忙离宫赶往梵香山的当口,一脸病态的顾七剑正半卧在床上看信。
写信的人是闻八山,寄信的地儿却是齐国腹地。
系统好奇的问道:“闻八山信里说了什么?”
“她说她入齐数月,对并连天下粮行的计划已有雏形,可初期耗损颇大,在燕的产业怕会有所缩减,她拿不定主意,写信前来问我。”
听完,系统却继续追问: “还有呢,还有呢,这次是什么好玩的?”
惹盗版系统惦记的自然不是什么计划布局,而是闻八山每次远行都爱给燕京寄的有趣物件,一般都是随信而到。
顾七剑有些无奈:“是只海东青,过些日子我带你去看它。”
说罢,她将手中的薄纸递给卫启明,不想伸手间扯到伤口,渗出些血来。
卫启明略显紧张的关切道:“主子,您的伤没事吧?”卫启明见过那绷带下的伤,刀口极深,看上去骇人得很。
顾七剑摇摇头,自然是没事的,毕竟是她亲自下手捅的,有分寸得很。
卫启明正想再问两句,却被推门而入的绿漪打断:“公主,人快到了。”
燕帝到了。
甫一进屋,顾弘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待看到小女儿脸色惨白地卧在床上,泪眼婆娑的望向他,他那颗虚伪的慈父之心便痛起来了。
“父皇,真的是父皇吗?”
他原以为娇娇会怪他会恨他,却没想到那双眸中半是孺慕半犹疑,惹得燕帝心碎。
燕帝赶忙上前去:“娇娇,父皇来了,娇娇别怕。”
“儿臣还以为此生再见不到您了!” 豆大的泪珠从毫无血色的面颊滚落,顾七剑演得极好,不见半点违和。
燕帝心下一紧,连忙安抚。
这一安抚,就足足哄了一盏茶的功夫,令帝王那颗可笑的慈父心肠颇感满足。
小公主抽泣着全然一副孩子样,扯着燕帝的袖子碎碎念道:“我再也不敢偷偷出去玩了,要不是遇到个好心的小哥哥,儿臣是不是要像母妃那样,再也见不到父皇了?”
燕帝摸着女儿的黑发,隐去眼中痛楚,柔声道:“娇娇乖,待养好伤,父皇就派人接娇娇回宫。”
“嗯。”乖巧得紧,跟长安似的。
半晌,
燕帝抬头吩咐道:“救了公主的人呢,带上来。”
不曾想,来人只是个十七八岁的游侠儿,他跪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草民卫长庚,见过皇帝陛下。”
这年轻人面相诚挚,不像个奸猾之辈,燕帝微微颔首:“尔救驾有功,可有什么想要的?”
“草民,草民……”只见那年轻人纠结片刻,说道:“草民想去北境从军!”
燕帝素来心思重,听闻这话,心下生了猜忌:“为什么?”
跪在地上的卫长庚眼一闭心一横,说:“草民自小就想当将军。”
燕帝眉头微皱,正要呵斥,不料听到小女儿脆生生的笑道:
“哈哈,父皇您不知道,他救了儿臣后,儿臣只有些银钱能谢他,不料这人收下钱后跟儿臣说,‘行侠仗义哪有图人钱财的,只是我囊中羞涩,没有去北边的盘缠,这些钱算我借你的,等我以后当了大将军,我十倍还你’,然后非要给儿臣打欠条。”
小公主学得惟妙惟肖,让燕帝紧缩的眉头都不由得舒展开。
“儿臣就问他为什么非要去北边当将军,他说他喜欢听茶楼中说书,说书人总爱说保家卫国的故事,他听了心里羡慕,便想去。”说罢,顾七公主娇娇弱弱的目光移到“救命恩人”身上,天真无邪道:“父皇既然开口问你要什么,你怎么不胆子大点,直接要个将军当当?”
年轻人闻言,腾地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这样不太好吧,我啥也不会,没想过……”
赤子诚心,不过如是。
话说到这,燕帝终于开颜道:“难得的赤子之心,朕允了!”左右不过是给这小子一个机会,至于能否成为他想成为的大将军,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闻言,顾七剑垂下眸子心中暗道,北境的种子总算是埋下了。
太医说七公主体虚,似有不足之症,宜静养,燕帝便吩咐她好好养伤,待她身体好些就带她回宫,说完便起驾。
走之前,燕帝特意去看了看刺客的尸首,脑袋被那小子用石头砸得太过稀碎,看不出具体样貌,但燕帝心中明镜似的,除了昭纯宫做贼心虚,谁还会来为难他的娇娇。
李佩余这个毒妇,死有余辜!
宫中的消息掩盖的极好。
昭纯宫倒了,就如昔年的钟粹宫,却比钟粹宫来得更为惨烈。
贵妃娘娘是被小太监用弓弦生生勒死在寝殿上,其余宫人们再没了高低之分,一个个被像猪仔一样堵住嘴绑在一处。
像是司膳房里待宰的鸡,一个接着一个,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所有的呜咽着的求饶声都被堵在肚子里,直到倒地,都不曾有丝毫哭喊声能跃过昭阳宫那高高的宫墙。
血染红了瓷白的地砖,用来平息帝王的愧疚。
小德子被从人堆里单独拉出来时,心中多了几分侥幸,莫不是有贵人来捞他,万万没想,他看见的是元时那张艳丽的脸。
“好久不见,德公公。”那鬼似的少年怀中拘着只白猫,朝他一笑,露出了森白的牙齿。
小德子腿肚子发抖,脑中一片空白。
他实在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罪过元时,叫他这般惦记。
直到,那清丽少年红唇轻启:“德公公,小路崎岖,如今算是尝到崴脚的滋味了吧。”
[小路崎岖,还望公公别轻易崴了脚]
小德子瞪大了眼睛,满脸惊骇却无法出声。
嗤。
元时握着精致的小刀,缓缓插进了小德子的腹部,然后像剖鱼一般刀口往上划去。他像在处理砧板上的肉,反而不像是在杀人。
慢条斯理的令人发寒。
元时本不用来此处,也不该来的,可他偏生到了这儿,不为别的,只为了来说一句话,一句三年前就注定了的话。
小德子烂泥一般瘫在地上,疼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咽气。
枭厂大都督元时,起于微末,多的没学会,唯独学会了记仇。
记自己的仇,更记主子的仇。
主辱奴死。
不过顾七剑并不知晓此事,即使她知道也不会太过赞同。
她是无情,但不是变态,这般放血割肉折磨人的法子,她不喜欢。杀人干净利落就好。
时年四月,燕帝封七女顾瑾玉隋珠公主,邑于凤洛,食三千户,同月,诛李氏三族。
回宫之前,顾七剑望着那熟悉的红墙琉璃瓦,轻声问卫启明:“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派长庚去北境,而不是你?”
卫启明知晓主子不喜欢说话弯弯绕绕的人,何况她武功比兄长好得多,自然心下不服:“是。”
顾七剑将人养的很好,卫启明全然不觉自己女儿身去边疆有什么问题。
“如今的我,尚做不到单凭几句话便将一个姑娘送到边疆建功立业,且待来日吧。不要心急,待来日——”,顾七剑看向头顶那高高的天,意味颇深:“来日方长。”
后记:
燕荒帝晚年纵情声色,以至于朝局混乱。而后帝崩,恰好东岭山地动,有人从土中挖出一块玉石,上刻“帝荒”二字,百姓都相信这是上天授意,燕荒帝顾弘这个恶谥便被定下了。
——大燕展厅·荒玉
作者有话要说:高位太监自称为臣,小太监自称为奴,不是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