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奚柘上一世也每年都要去给方先生拜年,他很敬重和感谢自己的这位恩老师,如果没有对方的启蒙和偏爱,他也不可能在十四岁就考取秀才。

那可是大邺开朝以来第二年纪小的秀才啊!

年纪最小的,是先帝时,那位以画著名,被尊称为画圣的齐良齐大人,对方考取秀才时才不过十二岁。

只可惜,这位后来行差踏错,犯了大事,被满门抄斩,就连其画作,也叫收藏者们纷纷烧净,毕竟谁也不敢跟一位罪臣有什么联系不是?

不过,这一切都发生在奚柘尚未记事之时,且对方所犯之事好像还颇受先帝忌讳,后来就几乎再无人提及,他便也对这位大家知之甚少,且从未见过其画作。

但奚柘对自己先生此后的遭遇却很清楚。

大概三年后,方先生虽教出了像奚柘这样以小三元考中的秀才,却没能因此而享受到任何荣光。

因为他在奚柘前往府城去参考院试之际,一日清晨上山活动筋骨,竟叫一条藏在草丛中的毒蛇给咬伤了小腿。

老人家可能当时就晕了过去,蛇毒便在此期间发作,等他被里长等人寻到时,都已面色青紫早毒发身亡了。

奚柘回乡后得知此事,哪怕届时已是秀才加身,却也一丝高兴不起来,只有满心的悲伤。

后来,他以孙辈身份为老先生发了丧,还守孝一年,只可惜,无论再做什么,恩师也回不来了。

但这一世,他不会再叫老先生犯险了。

奚柘边走边回忆起前世与方先生的种种,到村塾时才收回心绪,见老先生正在书房里看书,便径直走了进去。

方先生如今孑然一身,过年不过年的,日子也没什么区别,尤其今年,春节还在国丧期内,大过年的村子里都安静极了,就跟平时更没区别了。

见到奚柘走进来,老先生藏在半白胡子里的唇角不自觉扬起。

他是真喜欢这个孩子,聪慧,懂礼,早熟,根本不像个才十一岁的少年,更像个十五六,甚至十七八的后生。

每年也只有这孩子来拜年时,他才能感受到一点过年的气氛。

“先生,奚柘来给您拜年了。”

少年要踏进屋子时,身体背着光,方先生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一道清瘦且笔直的身影,高抬起膝,跨过了那道门槛。

那一刻,少年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清润如竹,叫人见之便觉心喜。

“柘儿来了。刚好,为师泡了一壶好茶,过来喝。”

奚柘走到近前,先于胸前朝方先生合手一揖:“先生,奚柘先给您拜年。拜过年,再来与您讨茶喝。”

“哈哈哈……好!”

笑罢,方先生便在他的藤椅上端坐好,目光慈和地看向奚柘。

奚柘再往前一步,竟不似往年只合手行礼,而是扑通一声跪下,与方先生行了个大礼:“先生,过年好!”

这个礼行得叫方先生哭笑不得,他赶紧探过身,伸手去扶奚柘:“柘儿,这是何意啊?”

奚柘顺势站起来,笑笑道:“先生,无甚特别的意思。就是刚才在奚家老宅,我这么给阿奶拜年来着,所以到了您这,觉着若论岁数我也能算您孙辈,便想着也该给您这么拜年。”

奚柘的这番话,听起来有些孩童般的可爱,却如一杯暖茶般熨帖了方先生的心。

再脱凡出世,心如止水的人,恐也会有偶感寂寥之时,若此时一出色少年,愿以孙辈之礼来待之,又有谁,会不心起涟漪呢?

这回老先生唇角的笑意,就连他那一丛灰白的胡子都快藏不住了。

“行了,快过来喝茶吧。你先生的茶啊,可不是谁都能喝得到的!”

“是!那我可要好好尝尝了。”

奚柘就走过去,坐到了方先生的下首。

一时间,书房内茶香袅袅,一老一少相谈甚欢。

但方先生目光如炬,便很快瞧出了,奚柘此行可不光是来给自己拜年的,显然还有其他目的,就放下茶杯,朝少年看了过去。

“柘儿,在为师这里,有话就直说,毋须如此绕弯子。”

奚柘顿了顿,然后起身,很郑重地朝老先生又是一揖:“先生,奚柘确实是有一事要相求于您。”

“哦?何事?”

奚柘就道:“先生,奚柘想学画!我,我此前常常见您在书房里作画,虽未曾见过您画作全貌,但想来也一定画技了得,就厚颜过来相求了。”

方先生听完却皱了皱眉:“何故要学画?”

“喜欢。”

“喜欢?”方先生抬眼看他,“以往几年可从未曾见你对作画流露出过一丝喜欢。柘儿,君子不言诳语,说实话!”

说到后面,他语气就重了。

奚柘扑通又跪了下去:“先生,柘儿错了!其实,其实是柘儿邻家妹妹喜欢作画,我又见您也喜欢,便想从您这里学了,再去教她。谁叫,谁叫我不会作画,不能自己教呢。”

方先生这才抚须展眉,语气也和缓了些:“可是那桑家的丫头?”

奚柘抬头:“嗯,是!”

方先生想了想,之后忽然轻哼一声,他要笑不笑地看奚柘:“哼,行了,起来吧!毛都没长齐,便知道要讨小丫头欢心啦?柘儿,你这可有点早啊!”

他早知道奚桑两家关系好,也见过奚柘有多护那小丫头,虽说眼下这两个孩子的年岁都还小,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一对孩童间不夹杂任何凡俗杂念的纯粹情谊,倒也美好。

罢罢罢,便成全这小子吧!

于是方先生就在奚柘满脸通红地注视下起身,往一旁的一个樟木书架走了去。

走到书架前,老先生伸手拿下一本看似已经很旧了的书,那书册比平时他读的都要大上不少,然后他就盯着那本书不动了。

奚柘虽说是活过一世的人,但上一世他与桑果的相处,年少时似兄妹,长大后则一直在相依为命,从来都发乎情止乎礼。

两人身边又很早就没了长辈,二槐也常年四处行商,很少回来,等桑果过世后,他心中只剩下恨,再没了情爱,因此也就从未被人如此调侃过,这会儿突然听到自己先生如是玩笑着说,便一下不知该如何应对,就只能红着脸不言语了。

好在先生并未多调侃,而奚柘也并非真正十一岁少年,缓一缓,他脸色就恢复了如常。

这时,奚柘才注意到,书架旁的方先生有了异样。

老先生正盯着那本书一动不动,似乎在缅怀些什么,整个人都沉浸了进去,连奚柘走近都没发觉。

“先生,先生!”

奚柘觉得方先生好像情绪突然低落,就开口唤了他几声。

“嗯?”方先生似乎仍未回神,他抬起眼,迷蒙地看向奚柘。

“先生,您怎么了?”

这一声后,方先生才完全回神,他垂了一下眼,叹出一口气,然后将书册往奚柘怀里一拍:“拿着!画,我就不教你了。这本画册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所作,乃他当年为教自己孙辈而随手涂鸦的,上面有书文言明了画法,简单易懂,已足够你拿来教你那个小青梅了。行了,去吧!为师累了,想歇息。柘儿,你回吧。”

说完,老先生一拂袖,就转身出了书房。

奚柘虽不知道方先生为何会突然失落,但他也不好再继续打扰。

能得先生一本书来做指导已是难得,他就拿上画册,朝着对方背影合手一揖,再朗声道谢后,便迈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