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仓库外传来的交谈声,莉莉丝快要哭出来了。
“小姐……是神父。”莉莉丝揪着爱洛的裙摆,不安地在她身下动弹。
“别怕,别怕,我在这里。”她的话总有让人陷落的魔力。
爱洛把莉莉丝的眼泪蓄在指腹,晶莹的泪滴像珍珠一样躺在她手上,她用粉嫩的舌尖将它融化、回味、入腹。
莉莉丝想起爱洛小姐最开始注意到她就是因为她那天躲在仓库偷偷掉眼泪。
——“我很喜欢感情丰富的人。”她说,“因为我不是这样。”
不指责她不够坚强,也不嘲笑她矫揉造作娇惯坏了,而是请求她继续哭。到后来,她说她喜欢莉莉丝的一切,“真想要莉莉丝像雨一样淋在我身上,每天淋浴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你。”
她贪婪着呼吸着她颈侧的气息。
啊……小姐,可莉莉丝不止在沐浴的时候才会想爱洛小姐啊……
“莉莉丝,我的百合,听我说……”
“我有在听,爱洛小姐。”
“爱洛小姐……”
要是能把爱洛小姐丑恶的一面拉到阳光底下炙晒,是不是就能不算作是背叛了上帝呢——她总是在夜晚的时候偷偷想,她可不敢在祈祷的时候想,不敢在感谢上帝的馈赠的时候想——即使要把她绑到木桩上火刑,即使要她赤身裸体地被游街示众,受人鄙夷,遭人唾弃,但是、但是只需牺牲她一人就能把这样摧毁人意志、叫人堕落的魔鬼从阴影里拖拽出来,将她优雅昂贵的糖纸包装扒得一丝不剩,把她恶毒的、层层谋划的诡计戳穿……只需要祭献她一个人,这不是无上的荣光吗……怎么能称得上是背叛呢……
啊,究竟为什么爱洛小姐不是上帝呢?
上帝是不是也不知道答案呢?可她也不敢问啊……
——“莉莉丝,前面有个拐角,我会在他们走到之前拦住他们,然后你趁机走出去再绕到教堂大门前,你能做到吗?”
“可以。”
只是走路而已,只是听话而已。
“我爱你,莉莉丝,待会儿见。”
“……爱洛小姐,我也爱——”她还没说完,爱洛已经疾步走出仓库去了,于是她的最后一个词被沉默在了上牙的缝隙里,卡在原地,既不舍得咽下去,也吐不出来,只能含.着,一直含.着留到下一次。
——她在拐角处把最后一个发尾的结打开,实际上是不耐烦地硬生生扯断了丢在草坪上,然后迈出一步装作是偶遇。
“神父,”她扬起礼貌得体的笑容,注意到神父身旁的黑发青年,视线一黏上就摘不下来了,得逼自己像撕血痂把目光从他的皮肤上扯下来,“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神父:“爱洛小姐?你今天也来教堂吗。”
“如果您是指今天是我的生日的话,我向来觉得它和别的日子没什么区别——您是准备从这条路出去吗?”
“我并不出去,只是送走这位先生。”
于是她终于能注视他。
“我没在这里见过您。”她说,“您是来旅行的吗?”
“库洛洛·鲁西鲁,很荣幸见到爱洛小姐。”他说着伸出了手,很平常的举动,她照理说应该自然地与他作礼节性的握手。
但是她的指腹已经被浸润得发皱,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的手至少得是柔软且散发着香水微甜味道的吧。
“……”她低头看着停滞在空中的好看的手,修长又节骨分明,很适合翻书或者替她点烟。
“怎么了吗。爱洛小姐的脸色好像不太好。”他说。
她听到自己咽了一口口水。
“实际上……”她把藏在身侧的右手伸出来,“来的路上一步小心把手弄伤了。”
小拇指的指甲一整块血淋淋地翘起,血液从指尖一路流到腕部。
为了让伤口看起来不像是刚刚弄伤的,她甚至用力挤出了很多血。
“早知道会这样就不特意在小指留那么长的指甲了……很抱歉,实在是怕弄脏了鲁西鲁先生的手。”
“没关系,爱洛小姐应该尽快去处理伤口。”他把手抽回。
“鲁西鲁先生要是晚上有空的话,愿意来艾梅洛斯参加晚上的生日派对吗?”
“我的同伴在附近等我,今晚可能没办法参加小姐的生日会了。”
“噢,真遗憾……听起来这里好像没有什么能留住您了。”
“原本是有的。”他微微颔首低眉,视线自然挪到她那如同血色小蛇游蹿的指尖,那眼神就好像是再说:如果你能抓住我,你就留住我了。
“神父,已经能看到出口了,我先告辞了。”
“愿上帝保佑你,一路顺风。”神父说。
但是她的想法和神父完全相反,她希望他一出门就被绊倒、就被无聊的琐事牵绊,被穷追不舍的混混纠缠,让他不得不错过班次……要什么“一路顺风”啊,得诅咒他“诸事不顺”才好。
但是她还是维持着一贯的礼貌的笑容,忘了自己也可以作出难受痛苦的表情,因为可以借口推脱给伤口。
——“在想着心事?”教堂里,维斯文替爱洛清理伤口,她的丈夫在教堂工作,负责文书之类的工作。而她也留下来负责一些后勤,有时也会去外面打零工补贴家用,爱洛会在一些重大节日送他们一家礼物好让他们过得舒心些。
女人温和而友善,动作轻柔。“可能会有点痛,忍一下。”她说着往小指上撒药粉,爱洛只是盯着一旁染血的白色织物出神,一声没吭。
“究竟怎么了?”
“我好像被耍了。”她冷不丁说,“但我没有证据,只是直觉。”
“真不明白您在说什么。”维斯文的像是已经习惯她这些稀里糊涂捉不住头脑的话了。
“我也不太明白了……”她苦恼地扭头往门口看,一直没等到莉莉丝的身影,倒是提亚已经等在外面许久了。
她问维斯文:“莉莉丝今天没来吗——我有点事情要问她。”
“嗯?方才还看见她的……什么事情,我要是看见了就和她说一声——这几天不要碰水。”
“要她教我她家乡的小调,她说我生日的这天会唱给我听的……我期待了好久。”
“好,我会提醒她的。”
“那我先走了。”
“嗯,生日快乐。”
“生——”她差点也要回生日快乐了,于是尴尬地笑一声,改口说,“明天见。”
回去的路上提亚一直在“关心”她。
——“如果您要来教堂可以提前告知我一声,而不是以让我先送小少爷回家为由把我支开……您在听吗……如果小姐遇到了危险,我没办法及时出现。”
“对不起,提亚,我下次不会了。”谁都知道她下次还是照做不误,但是她一露出歉疚委屈的神色,提亚就没话说了。
“对了提亚,正经念能力者的听力范围是多少?”她问。
之所以说“正经念能力者”是因为她也可以使用念,但是提升念需要长久坚持不懈的修行,还需要经常锻炼提高体质,她没有耐心也没有毅力,看书能坐着看很久,发呆也可以发很久,但是运动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开发念能力是为了读取一个藏在地下室里的【沙漏】,这是她小时候在地下室玩时偶然发现的,沙漏里面还有一张写着【PATIENT】的纸。
一开始她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只是把它当垃圾一样堆在旁边,也不清理——她有一些难以根治的囤积癖,也会像仓鼠一样把小东西藏进不可思议的角落里——后来提亚来了邸宅,巧合之下他告诉她需要把念注入到【沙漏】里。
她开了精孔,像天才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地收住了气,但也仅此而已,在念能力方面再没有任何别的精进了。她当然知道念能力的强大,但比起运用它,她更想知道这种能量背后的本质和原理,而知识就被保存在【沙漏】里——她向来没办法拒绝知识,就像她没办法忍受无知。
开念之后,她每天晚上都把念注入到【沙漏】。
她会看到一些画面,像是在放电影,做着一场场稳定的梦。
她似乎住进了一个陌生女孩的身体里。女孩的名字叫安德。
她从她的视角里听课、写笔记、做实验、与人沟通、体验新鲜的口味和触觉……虽然她尽力让自己的心境调整到身临其境,但是事实是,即使她脑袋放空,这些知识和体验也会自然而然地在她的脑子里找一个空位坐下来,然后再难把这些客人遣送出去。
【沙漏】里的画面是不连贯的,往往是这样,当安德拿起尖锐的物品,比如说刀叉,当她以怪异的姿势拿起笔,笔尖对准自己或别人的身体,或是指甲钳不对准指甲反而往上挪——画面总是被切换到课堂、电影院或是她和她的家人和和睦睦地一起吃饭的场景。
她像是玩游戏一样沉浸式体验着第一人称视角,但她并不觉得这位“安德”是她自己,因为她无法操作这个角色,键盘方向键无效,手柄也一样。她无法知晓“安德”这个人物的真实想法。
爱洛时常好奇,当朝夕相处的亲人和朋友和她闲聊时,当她们谈及街边的美食,课上的知识点,或是一个擦肩而过的长得干净的男生,这个常年保持着疏离且礼貌的笑容的人,她心里的真实想法真的和她嘴上说的那样永远保持中立、善意且包容开放、冷静理智吗?
她会不会像她一样对愚蠢得自以为是的人缺乏耐心,是不是喜欢鱼鳔胜过它好看的鳞片,像是戳破泡泡一样喜欢一个个戳破它们呼吸的权利。
会不会把电视上轮播的骇人听闻的灾难时刻保存下来,反复看人们被点燃、穿透、切碎,像拧毛巾一样被折扭的身体,并常常拿出来温故知新。
她知道安德长什么样。
从卫生间的镜子里,她能看到她的面孔。
她看着她从幼年逐渐成人,看着她从做加减乘除练习题学到冠以各种名字的定理。
她有比爱洛更成熟的女性的身体,却由于人种的差异,安德的面容总是保持稚嫩清纯。她并不漂亮得惊艳,令人念念不忘,她像一片被秋风席卷着呼啸而过,却由于疏漏被落在后头的枯叶,因为并没有特意携带照顾的必要,所以让她独自一人留下等一下班风路过也无伤大雅。
但是爱洛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位少女。
后来“觉得”这个词在她的不断内省质问中被换成了“发现”——她更加确信且无法否认地“发现”了这个事实:她爱上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一个不存在于此处的人,一个只存在于她的头脑中的人。
她每晚捧着沙漏睡觉,和其他身价不菲的大小姐满怀地抱着兔子玩偶入睡一样,她也真心实意地爱着她的“梦中情人”,即使任何一个过于投入,她都可能被沙漏的玻璃割破手臂。
如果可以,她也想为她梳头,收集细碎的黑色发丝,想一起躺在同一张狭窄的床上,在她沉思或是发呆的、毫无防备的时刻从后背缓缓地抱住她。
一个占尽优越的大小姐爱着一个幻觉——她的少女时期皆是如此度过,她不介意于把这种心路历程描述为“意/淫”,毕竟她向来追求用词准确恰当。
然而【沙漏】也有自己的规则,它需要【缓冲】,它以【耐心】为食,就像电影观众坐在电脑前等待加载一样。
爱洛一开始绞尽脑汁究竟哪里可以得到所谓【耐心】,那时她已经快半个月没能见到安德了,她思念得心急如焚、坐立不安。而且她爱的女孩还不怎么喜欢打扮自己,总是把自己搞得平平无奇,于是她每次都很珍惜安德照镜子的时刻,她甚至求学于有名的写实派画家,只希望能一丝不差地把她的样貌记录下来,以供她在白天匆忙奔走时也能实在地惦记她。
直到有一天她独自等在十字街口,忍不住想把站在她前面耳朵贴着手机破口大骂的壮年男人推进车流里,她便意识到【耐心】的所在了。
—— 她收回了原本准备施力的手,揪着自己胸口的领子,像是要把剧烈跳动的心脏按得一动不动。
那天【沙漏】印证了她的猜测 ,顺利地播放下去。
她从未做过一件罪不可恕的事情,但她放任自己的恶意在内心蔓延、肆意生长,每当它们要从她的皮肤里渗透出来,如同一滴墨潜入一杯清水,她就会去想她心爱的女孩。
她每强迫一次自己从作恶中收手、撤离、退场。她的【耐心】就多积累一分钟——于是她这滴墨水看起来像是埋在水中的宝石。
她不知道自己是个坏种还是公主。但是周围人对她的评价都很不错。
巨变发生在她终于听到了【沙漏】里的【录音】,几乎可以说它被安排在电影的末尾,像是鸣谢列表一样把始作俑者的身份交代清楚。
——哦,原来她还认识声名显赫的猎人协会副会长。
——哦,原来这个世界是假的。
—— 哦,原来安德是她自己。
她躺在床上,如梦初醒,【沙漏】割破了她的手臂。
爱上自己的纳西索斯,是不是把水面污染得浑浊不清就能暂时遮蔽你的视线,暂缓你的死期?
……墨水在水中炸开了,是如同宝石般碎裂得支离破碎的模样,闪着泪光地沉在水底。
她开始和纨绔子弟一起没日没夜地寻欢作乐,奢靡的金钱生活能麻痹大脑,沉醉在肉.欲和名利场间,然后次次都把对方的筹码拢到自己手里,看着别人痛苦的表情就能体会到自己有多痛苦。
终于,她的十七岁生日要到了,以这一天为界限,她决定不再积攒自己的【耐心】,去把头脑里的念头一一实现吧,毕竟她向来不是一个沉溺于幻想的理想主义者。
—— “提亚,念能力者的听力范围是多少?”
“这得看具体的人和周围环境,有些念能力者,比如说音乐猎人的听力和音准都很出色。”
“那从大厅到我的书房的距离,他——他们——念能力者能听清吗?”她不断地纠正说辞。
“当然可以——小姐,但是您为什么这么问。”
“啊……没什么,”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回答,“只是遇到了一个不怀好意的人。”。
——和她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已经懒得数第几次了,这个世界对LGBT的恶意太恐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