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已经获取了所有关于“我”的记忆。我错了,还差一个人,她是忒修斯之船的最后一块木头,拼图的最后一片,是始作俑者,是故事的开端,书的前言。
【沙漏】是【一千零一夜】的计时工具,它反复转置的动力既不是重力也不是念,而是沙子本身——流动的沙子,它来自深渊。
她曾经来过这里,我想了解关于她的事情。捡起了地上的刀,割开了自己的手心,念包裹着血,血混着雨水灌了进去。
我不确定我是否做好了心理准备,心里突然扬起一阵惶惶不安,仿佛是要去见一个陌生人,一个早有耳闻却素未谋面的双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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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安德,我要派你出差。”
——“不去。”她用铅笔戳进磁带的其中一只眼睛,像拧螺丝一样转动铅笔,透明塑料内部,黑色丝带倒转流动着。
她的视线上移,越过书桌上重重叠叠的文件,看到帕里斯通朝她走近。
他轻飘飘地指责道:“你在消极怠工。”
“没错。”她点点头,不以为意。然后把磁带放进录音机里,录音机“嗡嗡”鸣叫了十余秒后开始播放人声。
那是一个妇人苍老的声音,她用特意缓慢且轻柔的语调读着童话书,那种毫不意外的很久很久以前公主遇到了王子的故事。故事中偶尔会插播小男孩昏昏欲睡的询问:“奶奶,这个词怎么念”“能再读一遍吗”,妇人总是回应孩子的要求。当她准备再次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重新播放时,男孩的惨叫声撕扯着磁带,他不断地呼喊着“奶奶奶奶”,然后听到猛烈的敲门声和小孩语序混乱的求救。
有个女人的声音被录进去。
“嘿,你知道很多童话故事最初都很血腥、淫.乱而且暴力吗?”
这个声音……
——“你还多此一举把现场声音录下来。”帕里斯通嘲讽道。
——“你不觉得这是绝佳的助眠音频吗,我当时趴在床底下和他一起听睡前故事……第一次觉得不小心睡过去是阻碍任务完成的风险之一。”她回答他。
录音继续播放,她对男孩说:“我们坐下来谈谈好吗。你知道‘talk’这个词应该匹配多少音量吗——不要吵哦,我很讨厌说话大声的人,我更喜欢哑巴。”
“求你放过我……”男孩压低声音,混着哭腔请求道。
“但是我不忍心让你成为孤儿——你有在搜集点贴纸吗。”
“贴纸?什么贴纸?”
“楼下超市的集点贴纸,收集20张美少女战士贴纸可以换一个主题玩偶,我超级想要的!如果你有我就可以放过你。他们只想要你奶奶的死,她是个狡猾的外交官,但是没提到你。”
“我有!我有!但是我还没收集满。也许我的朋友有……女孩子搜集美少女战士会多一点。”
“哦!那你的女朋友们有家里人是政治家或者做事不干净的企业家吗?”
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只找到八片。”
她的语气冷下来,冰凉刺骨:“你看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没把握住。”
“我可以用我所有的零花钱再去买!很快就能集完的!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
“噗嗤——”她突然笑出声来,“你好像没有你奶奶那么聪明。你甚至没掌握颠倒黑白的技巧。”
“啊?”
“她生前是不是经常劝你多读书而不是总想着跑到外面去,一玩起来就没有尽头。”
“……”
男孩哭了十几秒,此后只能听到骨骼断裂的喀嚓声,撕纸的声音以及两三声机械性的咀嚼的声音——她把纸塞进了男孩嘴里。
“真残忍。”帕里斯通平淡地反应道。
“我们两个不是半斤八两吗——‘出差’,你想让我做什么。”
“在优路比安大陆的最西边,索莱尔之城西侧的山丘上发现了从黑暗大陆带回来的沙子。”
“沙子?在山上发现沙子?”这种说法理所当然得不是和大海里找到一滴水一样吗。
帕里斯通进一步解释道:“被派去黑暗大陆的探险人员在莫比乌斯湖的西边发现了瓦斯生命体,三人生还。谁都没有想到就连沙子也有生命,它们混在这三个人的鞋底和衣兜里被带了回来。这是索莱尔山岳的现场照片——”
帕里斯通把深渊的俯瞰图递交给她,“最开始,也只不过是两三颗沙子而已,到现在已经扩大到直径三十米的巨坑了。”
她接过手,仔细端详,猜测道:“这沙子会侵蚀同化接触到的土地吗?”
“看来是的,但是具体如何得你去确定,不过重点不是这个——”
“嗯?什么?不是派我去治理环境吗?”
“这是有记忆的沙子,V5的科研学者已经调查一个礼拜。他们先是把沙子放进迷宫,实验结果显示沙子会记住每一个死路,找到最优路径,而且没有个体差异,只要有一粒沙子记住了,整个沙丘都记住了。”
“它会像动物一样分泌信息素吗?”
“从构造上来说只是普通的沙子——安德,你知道有记忆的沙子铺在黑暗大陆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谁先掌握沙子里的情报,谁就能先夺取到黑暗大陆的资源,而人类的战争多数始于资源分配差异。
“呵,意味着什么?”她语气轻松地调侃道,“意味着黑暗大陆也写日记吗。它要是人的话,兴许能交给我拷问,”
“你知道你不可能永远躲在猎人协会大楼里。”
“我有在确定自己的死期,不需要你催促,我也不会给你赶走我的机会。”
“如果你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你会有新的去处。”
“你在为我介绍新的工作?”
“嗯哼,差不多。”
“新的工作是不是还要我继续骗人杀人?”
“你知道你擅长这个,你也喜欢不是吗?”
是的,在塑造死亡方面她天才得‘致命’。所以她无从反驳。
她有想过如果把自己虐杀的天赋用在“好”的方面,比如去算计十恶不赦的歹徒,将毒窟覆灭,揭露阴谋,事实上有段时间她的确执行了这个原则,然而她心里并没有扬起任何所谓惩恶扬善之后的成就感,她仍然想把陌生人推下火车铁轨,捂住久卧病床的患者的口鼻。
这些歹毒的想法往往无端涌现,她总是要花精力去抑制。于是她意识到,所作所为是评价他人的唯一依据,不是评价自己,她道德感低下。
她记得有段时间在诸国间奔走,机场的悬挂电视机里播放着人类的灾难,火灾、地震或是洪水,无数人受灾,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她对此并没有任何深刻的感触,即使她置身于战争,置身于比天灾残酷得多的人类自己制造的灾厄中。
“不,不是,我并不喜欢……我不想再这么做了……”
帕里斯通环住她的腰,把她抱到办公桌上,她坐在上面,双脚悬空,桌上文件夹的一角硌着她的腰肢。
“安德,现在并不是质疑自己的时候,你只是太累了,这是把才能全然发挥到工作里带来的弊端,就像演说家讲一百场完全相同的演讲会失去说话的能力。对于靠天赋谋生的人来说,失业也意味着才能泯灭——但你不是这样。”
他试图用真挚的神情和语气让她相信他的煽动性言论,和电视采访一样的手段。
“你需要休息,你只是厌倦了,和东西吃腻了睡烦了一样,只不过是同样的事情做得太多太久了感受不到新鲜的体验。正是因为如此,人们的生活需要法定节假日,一个让气球泄气的出口。”他轻柔地理顺她的头发。
“大多数人在重复无意义的劳作,如同西西弗斯无数次把滚落的巨石推上山顶,而你的重复是在解放他们,你有着杀死西西弗斯的能力。”
“所以在西西弗斯的刑罚里你是什么,Hill?”Pariston Hill,在英文里hill是山丘、斜坡的意思,她说,“安排场地,然后在一旁看着好戏?”
“哎呀,果然不能和安德玩文字游戏。”
“你有喜欢肢解女孩子的癖好吗?”
“嗯……这得‘分人’。”明明说着不玩文字游戏,他又开始挑起新回合,“如果是安德的话——”
“那你觉得我向豆面人先生投诉你职场性骚扰合适吗?”她低头示意搭自己腰上手,“还是该说受到了生命威胁呢?”
“不太合适,这有损我的社会形象,”帕里斯通松开手环住她的手,后退几步,添上一句,“你太瘦了。”
“所以有很多人擅自投喂我。”
她说着弯下腰拉开了办公桌抽屉,里面是凌乱地塞满了各种包装的零食,棒棒糖塞在喘不过气的罅隙间,如果拉开抽屉的速度过快可能会遭到“糖衣炮弹式”的袭击,她说:“这对我的‘桌肚’造成了负担,它无法消化。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告诉其他十二支我毕竟不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动物。”
明明他们才是。她微微撅起嘴。
“我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帕里斯通把一份身份证明交给她,“猎人协会会派代表前去配合调查,我需要你混进车队。”
【二、义眼】
在出发之前,她需要让自己换一个形象,因为她的真实面貌在地下市场的悬赏公告上广为流传,金额日益高涨,生死不论。
她在卫生间换好衣服,站在占据了半面墙的镜子面前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
一名保洁员从厕所的隔间出来,把上衣的下摆塞进裤子里,她走到她旁边的位置洗手。
在保洁员的惊讶之中,她把自己的眼睛挖了出来。
“啊!!!”
“别害怕,是义眼,我丢了一只眼睛。”她解释说,礼貌地微笑。
“至少提前说一声,多吓人啊。”
“嗯~我倒挺享受把人吓到的乐趣的。”她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另一只义眼,碧绿晶莹的瞳孔,有着丛林般纵深的层次感,她安进去。眨了眨眼睛,调整位置。
她的五官拆开来看都很精致,拼在一起反而平淡得不起眼,是一加一小于二的系统组合。但是这副异瞳把视线聚焦在了眼睛,她现在漂亮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她又拿出一副绿色的隐形眼镜,熟练地用手粘取,戴上去,于是她的瞳色改变了。她又给自己梳了一个低矮的双马尾,编成麻花辫搭在两侧肩头。在镜子面前左右照看,似乎是觉得缺少了什么,她扭头说,“阿姨,我想要你的眼镜。”
一副黑框,镜面磨损到发灰发白,两腿松散搁在耳廓,仅靠鼻梁支撑的老花眼镜。
“不行,这是远视眼镜,而且我给你了我就看不清了。”她连忙摆摆手拒绝。
“你该去换副新的,”安德从口袋里拿出几张大额纸币,“这些够了吗?”
“好吧,”女人取下眼镜,放到安德手里,抽走纸币,似乎是她自己也觉得这么说很多嘴,语气小心翼翼地问,“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我记不太清了。”她用轻飘飘语气回答,一只眼睛作思考状,另一只眼睛则死气沉沉毫无反应,“好像是我特别不开心的时候用勺子挖出来的。又好像是和男朋友玩得太过分了,受不了他没有分寸的监控然后赌气把眼睛挖出来吓唬他。啊……有时候又会记起来另外一些版本,逃跑撤退的时候撞上了外墙的钢筋,被流弹擦到,为了接近喜欢收集人体器官的变态……”
“总之人活着到处都是意外,没什么大不了的,眼睛丢了还能有义眼,腿断了还有义肢,只是不知道脑子坏了还能不能再换一个——”她收拾隐形眼镜盒子的动作停滞了半拍,“说不定……真的可以呢。”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
“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年纪,”阿姨没听清她后半段话,于是自顾自找了话题,“她读到中学就不想念书了,于是辍学打工,换了很多工作,可从没稳定下来过,最近几个月又想念书了,开始上夜间学校,学通用语和少数民族语言,说是想去旅行社工作。但是上个礼拜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整天想着赶紧找个男人结婚,书也读不进去了——人和人的差别可真大呢。”
“是这样……”她说,“不过我挺羡慕您的小小姐的。”
“哈,这还有什么好羡慕的?”安德的话似乎很讨女人开心,她的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
“想一出是一出地活下去,能三番五次犯罪不至死的错误。”她换了一个口音,像是北方的语调,不卷舌,不张大嘴巴,有种把话都含在嘴里的含蓄,这让女人听得云里雾里。
直到安德走了出去,她才反应过来仅仅在几分钟之内,眼前的女孩已经找不出一处与最初模样的相似点了。
作者有话要说:百度贴来的:
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与更加悲剧的俄狄浦斯王类似,西西弗斯是科林斯的建立者和国王。 他甚至一度绑架了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最后,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西西弗斯的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殆尽。
【我放弃在五月之前写完了,慢慢写总能写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