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Hoax(一)

比17日晚上更早之前他就来到了索莱尔。

他以为安德会发现他的闯入的。她向来谨慎、观察细微,敏感于周遭的变化,但是她似乎丧失了这些优点。

他跟随着预言的指示往友客鑫西边走,即使在他自己的预言里,他应该前往东边。

就连他们的诗也想各自截半、背离远走:

【出发时要人迹罕至

西边有一艘忒修斯之船

独自搭乘它抵达

鼠疫肆虐下的死屋】

【好好享受幕间的休息时间

西奔是徒劳

奔向东方吧

在伊甸之东重建乌托邦 】

“我来是想陪你浪费时间。”徒劳是浪费的另一种说法,只是多费一点力气而已。

几天前,在她出门后,他用钥匙进入她的房子(安德有一次把钥匙插在门上忘记收回去,一整夜,于是他有条件取得一份备份钥匙)。他第一次进入时,在床边看到她的日历,上面用便签或者直接用笔写上行程。

【逛图书馆、去中央公园、逛街……】

她竭尽全力把自己的生活填满,但显然她的天赋并不在这里。

他曾在艾梅洛斯邸宅看到过她写计划书,她的通用语是现学现用的,在手臂的石膏上写字符,忘记了就去查阅,比起书写更像是在学画画。但是这本日历本上的字迹,秀丽的笔锋,甚至富有个人特色的连笔习惯,这些并非三两个月能一蹴而就的——她回忆起了更多的事情,她已经与一些他不曾认知到的颜色交叠在了一起。

安德变了。这并不好。

他躺在她的床上,深灰色的床单、整套、被子,它被摆在房间的角落,也是房间角落里阴沉的一团影子。

他仰躺,看到她平日醒来的画面,光从窗户投射进来,把天花板分割成了片状或者条状的、宽大或者细长的区域。

他闻到牛奶沐浴露的味道,淡淡的、带着微甜的气味,他知道她会过度清洁自己,那种想要把腹侧的痣靠沐浴露腐蚀干净的清洁。

一根头发蜷缩在枕上,像她一样的蜷缩,朝他凹陷的弧是她侧卧的脊背,反方向的更小一些的弧则是她勾起的双腿,他在头脑中把她的形象抽象成一条细线——他分不清究竟是太理解她了才能概括提炼她的存在,还是太不了解她了才无法将她表现得更具体。

“但也许这两种可能性是共同存在的。”他喃喃道。思索之间,将那根头发缠两圈把自己的左手食指绑住,打了个结,再取出来,放回原来它睡觉的地方——像是在恶作剧。他在整个房子的各个角落留下细微的线索:在窗台的灰尘上写字,把两本书的纸页交错在一起,在沙发的罅隙间塞进玻璃杯摔碎后的细渣……一些连他也觉得幼稚无聊的行为。

可它们并没有被安德察觉到。她只是坐在阳光下看书,甚至不翻动书页,毫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次是一丁点头绪也没有。然后看到她去寻求心理医生的介入,原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于是他意识到一件事,他们很相像,如果她迷失了,他可以替她思考,或者说,教她如何欺骗自己的意志,这其中包括活下去的意义。

他想,他们的诗背道而驰,是因为她如同忒修斯之船一样不断替换自己,而他想要旅团的永恒延续,他们的意义没有丝毫重合的地方——他们从两个极端相向而行,一瞬间擦肩而过,而后渐行渐远。

他和安德做的时候,她一言不发,鲜少反应,但从极度克制和冷静中泄露的破绽,如同宝石在废墟里的一瞥,像一个异常沉闷的村落燃起的微光,它们是她被他真实捕捉到的信号,扑闪的、挣扎的动静,牵动蛛网的细线,使他能够顺着这些线索,严丝合缝地完全包裹她,蚕食她。

身.下的人的面孔与她的轮廓一一对应,惊人得相似的复制品。

少女潮红的锁骨和脸颊变得朦朦胧胧,她会一直保持讨人欢喜的温笑,尽量让整个过程的气氛都舒适自然。结束后,她的乳贴着他的手臂,拢着他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他扭头看到她平和安稳的侧脸。

她没有为了入睡大费周章的经验,她的背包里没有安眠药或者褪黑素,她不会特意把自己摆成即将入殓的尸体的模样,她不知道侧睡和平躺之间有入眠难易的差别,不曾有过思考过度的苦恼。

她不知道这个房子原本到处都是婴儿的爬行的印记,隔着一层薄薄的被褥,他捂住婴儿的口鼻,感受到逐渐黯淡的生命。布朗克太太在悲痛中丢弃了关于孩子的一切事物,她忘记了丢弃自己,于是他好心提醒了她,现在,她再也无法忘记任何事情了。

看,她的安全感甚至能够来自于一个刚遇见的陌生人,暧昧于床榻,她能轻易地相信他,交出自己的全部。当然这其中也有他一半的责任,他完全掌握把自己伪装得值得信赖的技巧。

他用手指勾勒着她的额头、鼻梁、顺滑的唇线、到下颌、锁骨、心口,他越把这些线条割断拆分出来,与安德的轮廓比对,就越发确信,这是安德的妄想,不是他的。

第二天早晨,他送她出门。

在走廊对面,安德穿着一件宽大的外套,几缕头发从帽兜滑落,她总喜欢穿宽大深色的衣服。

她慵懒地背靠着门框,在他们出来之后,她仰起头,走到女孩面前,蹙着眉说:“我很抱歉,昨天吓到你了,我不是有意的。”

她特意化了妆,像是有在认真对待第二天与女孩的见面,像是有在以正常的社交礼仪、正确的待人处事和人交流。

于是女孩发现了,她们之间长得很像这件事,她知道她成为了库洛洛和安德之间你来我往的某个回合制道具。

她不自在地拢了拢肩膀,露出尴尬的、慌乱牵强的笑容,说:“不,昨天是我在耍性子,抱歉小姐,我得赶早班车。我的爸爸妈妈很担心我。”她没有去看库洛洛,加快脚步往电梯走去,幸运的是电梯就停在13层,她无需在煎熬中等待。

电梯门缓缓打开,她刚要抬步进去。安德便拉住她的外套后摆,她又说:“我是认真的,对不起。”

“我并没有怪你,真的。”女孩把她的手慢慢地扒开。

安德的手垂了下来。

电梯门缓缓关闭。然后,下坠。

失重地下坠,没有任何反应的余地,女孩的尖叫声被重物坠落、金属挤压的巨响瞬间折断。

安德垂着头站在原地,盯着脚尖。而他沉默地注视她。

过了良久,她开口了。

“她掉下去了。”

“真遗憾,我以为你至少会多‘送她一程’。”

“在这个城市,‘意外’是尸体被留在白天的方式之一。”她说,用平淡却溢满压迫感的口吻,“多亏了你的滥情,我理顺了三件事。”

“她很像我。”

“我厌恶自己。”

“最后一件事——”

“你是我的。”

“她触犯了每一条,所以她必须死。”她换上温柔的面孔,模仿出女孩的神色,语气却没有丝毫变化,“别再惹我生气,库洛洛,我毕竟也没那么擅长修理电梯。”

她放下话,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安德,你还记得我们最初相遇的那天,我们在船上的时候吗?”

她顿住回程的脚步,思考了很久才说:“记得”。因为对她来说,他们最初相遇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至少,就算在这个时间线,他们的最初相遇其实是她作为爱洛,从十七楼坠落,看到高处的阳台,他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说:“如果我们延续当时的游戏,以索莱尔为场景,遵守这个城市的规则,以月底为限,比我们谁杀的人更多,你会答应这个挑战吗?”

“你的念能力已经被我夺取,而我被封念。你仍然能用念强化自己,也就是说至少在体能方面,我们之间没有绝对的差距,这是完全公平的竞赛。时间更长、范围更广而且这里的人比船上的更有趣,这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库洛洛,我不会再这么做了。我已经变了。”

“但你刚刚杀死一个人。”

“你杀了两个人。”

“所以我暂时领先。”

她觉得她的注意力被他带跑了。“不,我是说——”

“你不会答应是因为……你知道你一定会输给我。”他说,从后面拢住她,“你开始变得反应迟钝、记忆力衰退、无法集中注意力、容易犯困但是缺少睡眠、出现幻听、幻觉,这是你的变化,所以你才让我离开,因为你并没有多余的能力应对我。”

“既然你知道我没有什么能拿来配合你,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的生活。”

“但是我可以配合你。安德,爱是相互的不是吗?”

“你真的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吗?”

他摇摇头:“我甚至不知道爱的发动条件,但它确实在运作中,如果能得到你的回应,我就能囊入其中。”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偏袒。”他松开她,怀里空荡荡的。

“我的偏袒?你想要的太多了,那么,我能得到什么?”

他摇了摇头。

她说:“这不公平。”

“我一无所有。连我的团员也不停地替换,我所追求的只是一个永恒的概念,一个不停游走的圈住外界事物的轮廓,如果你能接受它的定义,那你就拥有了整个我。”

她说:“你知道代际责任吗?最直接的解释是前代人消耗浪费了所有的资源,导致后代人无辜地承受资源短缺、环境恶化的后果。我想知道,你是在更愿意享受现在,还是为将来作打算?”

“为将来作打算。”

“好,我会好好记住这句话的。”她说,“我接受我们之间的‘交换’。从现在起,我站在你这边,我拥有你。我们之间不能说谎背叛、不能恶意伤害。我允许你进入我平常的生活,不再无视你。你完全地爱我,我也完全地爱你。”

“听起来像是实验守则。”

“事实上,是角色扮演。我们假装相爱——你同意吗?”

“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