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正常人(二)

我开始定期接受心理治疗,我租下了一间工作室,只允许布鲁克斯他把关于我的资料放在那间房子里。

我很不配合他的工作。

我乱填量表,像是跳舞数节拍一样,一二三、一二三四。我知道这是很幼稚的行为,但当我面对题目:

【你是否觉得自己逐渐丧失生命力?感到世界在走向终结?】

我认为任何全面了解这个世界本质的人都会选择【是】,这与感觉无关,而是实际发生着的事实。

【你会经常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我填了【否】,这题我认真答了,而且我能提供相当可靠的数据支撑,近乎一半的我都在幼年时确定一个死期后认真而丰富地生活着,每一年生日都和人生不同时期的亲友狂欢聚会,用蛋糕的蜡烛倒计时,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因为没有长久的朋友,也就没有人找到数字递减背后的原因不是想要保持年轻——我不会经常想要死,一年只会认真全面地思考一次。

还有很多其他的问题,如果要我认真地回答,我可能要思考很久才能给出一个我认为合适的答案,但我给出的理由和出题人的意图总是相差甚远。我觉得这些量表根本不适合我,最后还是乱填了一通。

然后是谈话的环节。他让我可以无所顾忌地说自己想说的话,也着重问我关于童年的记忆。

我的童年……我一会儿挑爱洛的事讲,一会儿挑安得的事,在别人听来当然是前后矛盾,毫无逻辑。但是心理医生都很擅长把“我能理解你”说成“我知道你现在很不好受”,所以大多数会面的气氛都很融洽,除了布鲁克斯每十五分钟都要去卫生间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好像出了问题的是他而不是我。

我保证没有给他讲恐怖故事。我极力避免回忆任何细节。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因果,人们规定从五个方面将一件事阐述清楚,也启示我如何遗忘,一旦我触碰到了可能让我瞬间崩溃的细节,我会如同指腹戳到了针尖一样迅速缩回手。

我告诉他我喜欢脚最开始伸进的棉鞋的感觉,喜欢躺在床上自然清醒的瞬间,这种时候皮肤总是很有分寸感,不像嗅觉不知边界地逼自己融入环境。

我给他讲我几天前尝试自己做番茄炒蛋的经历。我整理了这道菜的制作技巧,写了整整三页纸。在多次实验中确定了油和盐的用量,火候和番茄酱的曲线关系。好像我真的希望他能学会,严格按照我的方法,即使最后的味道与其他的番茄炒蛋也没有差别。

我告诉他“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那一刻我“失去了黄昏的颜色”。我把博尔赫斯和聂鲁达的诗复制粘贴,编造成我的经历成果。

在我的讲述中,没有人死去,没有人被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地反复折磨,一切美好而平和,云永远不哭,也不随风游荡。他不知道,我在把他当作上帝一样地倾诉、坦白。

从11日到17日,我独自生活了一个礼拜,17日星期五,布鲁克斯说他有点无法承受了,他需要时间整理关于我的治疗方案,下次约见定在下一个星期五,这期间我当然可以会见其他有经验的心理医生或者精神科医生。

我同意了。

他还建议我养一只猫。

我问得是什么品种的猫,公猫还是母猫?选什么花色,年龄得多大?

“额……只要你觉得可爱就可以了吧?其实狗也可以,选你喜欢的。”

我才发觉我的提问像是把养一只宠物当成了治疗的药方:一天吃几片?什么时候吃?饭前还是饭后?吃几个疗程?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独自走回了家。从电梯走出来的时候,邻居家的门口站着三个警察,我没去理会,转身后径直往自己家的门走去,准备洗个澡躺到床上。

其中一个警察叫住了我。

——“你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吗?”我听到从背后逐渐逼近的脚步声,“请您配合调查。”

我无奈地把钥匙收回口袋,回答说:“我是。”

“今天下午一点之后,你在哪里?”

我把布鲁克斯的名片拿了出来,说:“我去见了我的心理医生,如果你去问他,他大概会告诉你我有反社会人格、情感障碍、多重人格或者抑郁症,总之就是这类如今听起来已经司空见惯的精神疾病。”

“也就是说有人能证明你的不在场证明,补充一点,在这个城市精神疾病并不能作为免于刑罚的理由。”他把名片收进自己的记录本。

“嗯哼。”我发出一两个语气词表示我在听,态度敷衍,警察没有等到我主动询问案情,于是说:“布朗克家的孩子今天下午两点左右被发现死在摇篮里,如果你知道任何可疑的人物请向警方提供消息。”

哦 ,原来对面那家姓布朗克。

我点了点。心里暗自庆幸再也不用听到小孩烦人尖锐的哭声了。然而当我再次准备打开门进去,布朗克夫人手里握着剪刀朝我冲了过来,两个警察费劲地把她拦住了。

——“你们还在干什么!把她抓起来!她这周闯进过我家,不是她杀了我的孩子还能是谁!”她的眼眶突出发红,血丝占了大半的眼白。

“我没有杀您的孩子。”我说,“况且我从您家出来之后,您的孩子一直保持健康不是吗?您的指控完全无法支撑我是凶手的观点。”

第三个警察把我拉到一边。在楼道隐蔽狭小的阳台,他压低声音对我说:“小孩死于窒息,完全是睡着的时候被子盖过头被活活闷死了。我们向她解释了很多次,但是布朗克就是听不进去,非要说是有人杀了她的孩子,然后嘴里一直嘟囔着‘一定是那个新搬进来的怪人’。”

“我们就是等你回来走个过场,为了大家好,你不要再说一些刺激她的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在不想扯上麻烦这件事上,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于是我点了点头,见我还算懂事,他又提醒我,“虽然这件事和你无关,但是晚上的时候还是小心点,谁知道她会不会发起疯来报复你。”

我又点了点头,我一直在机械式地作出反应。我们回到走廊后,我语气平静地为自己之前冷酷无情的言辞道歉,并且流下了两行眼泪表示我对那个可爱的孩子的去世感到悲伤。大家都对事件的发展感到满意,在又交代了几句“想起了什么随时可以到警局提供情报”后,警察完成工作撤退了,布朗克也被劝回自己的房子好好平复心情和为孩子准备后事。

我终于能回自己的房间了。

钥匙插.进锁孔。扭转,推开门,在玄关处看到一双陌生的男士皮鞋。

现在把警察叫回来还来得及,可是我已经不想再花费精力应付陌生人了。

我脱下鞋子,关上门,没有开灯,花了数十秒适应黑暗后,朝着床走去。

这个房子并没有次卧,主卧的床被我搬到了客厅,靠着角落。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把所有杂物悉数扔到主卧,如果我不想看到杂乱无章的堆积物,我只需要关门。

我果然能看到角落里狭窄的床上一个人形的灰暗不清的轮廓。我听到昏暗中细微的呼吸声,平稳沉静,我走近,掀开被子的一角,一言不发地躺了进去。我们各自占领枕头的一边。对视,借着从窗帘缝隙漏出来的光晕和门缝细细长长的光线,装作光明正大地偷走对方目光。

在我们贴近亲吻之前——我认为至少在我开口说话之前,这是自然而然的被某一种情绪催化推进的程序——我说:“库洛洛,你很累吗?”

“我休息过了,被外面吵醒了。”他用手抚去我的泪痕,毫无意义的鳄鱼的眼泪。

“好。我想上你,或者你上我,我无所谓——我答应过你的,我想把一切结束掉,我不想清算之前亏欠遗漏什么,即使是这一方面。”

我没有喝酒,没有吸.毒,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一直保持沉默。

就算我不说这些话我们也会做的。而我也很明白,一旦这话说出了口,我们的结合会剔除任何有关情感的部分而成为了某种协议,各自签署完就一拍两散。

在长久的尴尬的沉寂中,厨房的水滴落水槽两次。我感受到一种诡异深沉的气氛在我们之间如同水珠般凝聚,仅仅依靠不可靠的表面张力维持礼貌。而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我们继续对峙,我会忍不住率先撕碎刚刚起草的协定,把暴烈的占有欲和膨胀的情绪化带进我们之间悬而未决的关系中——我怕他和我不一样。

我想让他知道,我不愿意在最后关头还沉溺到某段关系中,我最不擅长的亲密关系。

于是我开始解他的纽扣。我觉得我的腕关节很不听话,僵硬、滞缓、笨手笨脚得丢人,到我要去拉开裤链的时候,他制止了我。扼住我的手腕,把我掀倒。他的衬衫褪到一半,一角被我牵扯,卡在他肘部,我松开手。

“安德。”他叫我的名字,以熟悉的音调、中顿以及呼吸的涨落,好像把我拉回到了某个角色里,“我不想这样……你的说法、让我觉得这种上床是一种讽刺。”

“讽刺?嗯,也许……我还擅长其他的修辞手法。”

“我们可以边做边讨论哲学,关于我们的真实存在,无法与人言说的对周遭的看法。把各种主义按照字母排序挨个探讨。”

“在高.潮时候,我不介意背文学书上最露.骨最不矜持的段落。除了讽刺,我还擅长比喻、拟人、夸张和排比,我把我营词造句的本领发挥到极致,以让你觉得我有在专心投入。”

——“安德,我真的喜欢你。”他说。好像在抱怨我的疏离和顾左右而言他。

“哦,是吗?”我剥掉自己的上衣,把凌乱的头发拨到一侧,“证明给我看。”

他很无奈,可能压制着不悦。他把这些我无法言清的情绪和图谋注入我体内。

他并没有粗暴地对待我,可以说每一次动作都温柔到极致。甚至在某些时刻,当身体一次一次被向上拖带,听到自己细微难抑的喘.息声,我怪他为什么不更加暴烈地“喜欢”我,把我撕裂,把我分割,把我晃晕而不是摇摇欲坠,让我满身淤青伤痕累累而不是落下轻盈的吻。

但我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或者说,一旦我想要表达什么,他要么以吻封缄,要么用条件反射麻痹我。

他在用这种方式剥夺我开口说话的能力,他也会因我的措辞而受伤吗?还是说……这是心口不一的惩罚,逼我正视内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多典型的回避型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