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夜空无比静谧,几颗星零零散散地分布,这个城市却拥挤得摩肩接踵。
奇犽百无聊赖地托举端正摆在圆盘中央的钻石盒,要他说,平时懒得看一眼的星空现在可是打发时间的好东西。
小杰也疲惫地揉了揉酸痛的手臂,一旁的雷欧力却吆喝得十分有劲头。
“还得待到什么时候啊……”两个小孩不约而同又身心俱疲地想,上下眼皮困倦得打架。
——“麻烦让一下,谢谢。”人群中传来一声清亮的女声。
攒动的人头窸窸窣窣让开一条通道,很快,一个梳着利落的马尾,穿着运动鞋的女孩从掰手腕的队伍挤到了前头。
在众人打量的探究中,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雷欧力身上。
她递给雷欧力一叠钱,雷欧力光看纸钞的厚度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但还是假装不明所以地开口:“小姐,掰手腕的话不需要那么多钱哦,而且你该好好回到队伍后面排队。”
她抿了抿嘴,手半插口袋。
“我不是来掰手腕的,我来向你们买个过路钱,这里是附近最热闹的街头,很显然是因为你们在这里拍卖钻石。而我想在这个热闹的地方做慈善。”
奇犽皱了皱眉,不给她好脸色地说:“嘁,不是很奇怪吗,整个友客鑫的人都缺钱,你却说要做慈善?”
“哦?‘缺钱’?”她不着痕迹地嗤笑一声,“怎么会呢,所有人都揣着钱到这个城市来呢,现在的友客鑫可是一座富得流油的城池。如果你说的‘缺钱’是指你们自己的话——我可以加一倍过路费。”
“我们要三倍!这是理所应当的!”雷欧力伸出一只手暗示她再拿一份出来。
他原以为这样可以让她尴尬恼怒。
女孩子怕出糗,这么一来她就不会在这里瞎胡闹了,别说是奇犽,连他也觉得很不可信,要做慈善的话,把钱直接捐出去不就好了吗?这么简单的道理随便一想就明白了。他拢了拢手,作出讨钱的动作,一副“唯利是图”的奸商模样。
“感谢您的许可。”她面不改色地拿出一叠更加厚的纸钞交付到雷欧力的手上,“如果这些钱已经足够供你们挥霍,那么我很荣幸能让你们今晚提早收工——两个小孩子应该在八点钟入睡。”
“啊……”雷欧力无话可说了,既然收了钱了,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反悔可太不讲道理了。可这个女孩到底想做什么呢。
只见她先是到处奔走,到附近的商铺里借来空白的宣传报和记号笔。
她把宣传报摊在石板地上,用石块压住,拔开记号笔,膝盖跪在地上,弯着腰专注地写字——
【善良的人
我要从你那里取走二十万
与之相对的
告诉我你无法用钱填平的困苦
这里提供——
善意的建议
贴心的安慰
这里出售——
奸诈的诡计
精妙的谋害
比神父的教诲平实
比器械的算法高效
我只要一叠废纸
用来填补他人漏风的墙隙 】
——“什么意思?”
——“哪有这么多不能用钱解决的事啊,可不能这么做生意。”
——“二十万定价也太高了!”
人群里传出尖锐的质疑声。
就连雷欧力也忍不住劝她:“你应该写得通俗易懂一点,来这里掰手腕的哪有几个读诗啊?”
她看向雷欧力,平淡的神情流露出如置身冰窖的轻屑:“可对牛弹琴,不叫人疲惫吗?”
她的话就像是在解答:为什么是祭司传达神谕,而不是信徒。
但是她觉得她已经写得非常商业化了。
前来掰手腕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队伍排得老长。然而等了十几分钟也不见任何取来二十万特意前来“问候”这个女孩的人,她像是个生硬地塞进活人堆里的人偶,处处透露着不真实感。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不远处的长椅上,低头看一本不知从哪里要来的书,一页一页地翻。
掰手腕的男人们粗壮的手背“砰”地一声撞击到桌板上,她纤细修长的手指也轻柔地“沙沙”掀动书页。奇怪的是,她不堪一握的手腕似乎比粗壮紧绷的胳膊更让人望而生畏。
当她安静的时候。她与整个城市的热闹格格不入。如同漂泊不定的幽灵。
大概又过了十几分钟,出于意料的,竟然真有人傻钱多的冤大头。那是一个背着棕色革皮包的女青年,卷头发,精致笔挺的鼻子上架着厚重的眼镜,看起来并不木讷,相反,她身上有种难以言说的魅力。
“你好。”她说,低头俯视着看书的女孩,“我没有二十万现金,但是我的这对耳环价值二十五万,我想应该足够。”她说着取下耳饰,放在手心,摊开手递到安德面前。
安德抬起头来,在耳环上注视了半分钟,她想起库洛洛的耳饰,她还没问过它们有没有好听的名字,是不是出自名匠之手,用的什么昂贵稀少的矿石,为什么把它们留在身边,以及她最想知道的问题——她开口问:“它特别到能够代表你吗?”
对方微微一愣,缓缓开口:“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它只是一对普通的耳环。”
“不,没什么,别在意,”她摇摇头,露出意义不明的笑意,只是这笑并不针对在场的任何人。就好像是自己脱口而出讲了个没人理解附和的冷笑话,于是她也只能用无法解读的笑敷衍过去。
事实上,似乎是许久没有钻研“常用语”了,她一开口的表述就很脱离现实,显得漂浮:“它特别到能够代表你吗”这句话指的是“它构成了你的特征吗”“它是你价值和思想的体现吗”“它传达着你的愿望或者怀念吗”……还有,“它对你重要吗?”
但显然是她表述得不太恰当,是她的错。
“不,没什么,我不收这个耳环,它对你来说只是买来的商品,”如果你觉得它重要,我反而会想要拿过来,即使我知道一件物品对两个不同的人来说价值是不同的,总会这样,其中一个弃如敝屣,另一个视如珍宝。可我就是想要这些东西——我想要对人来说重要的东西,就好像,它们代替我站在了聚光灯下接受众人注视的洗礼一样——我觉得这是我该克服的恶习和怪想法。
她这些想法没表现出来,她说,“也许今晚只有你一个人会坐在我面前,那就这样——我假装收下了耳环,我们进行了二十万本该有的交易,但是为了感谢你替我打发了无聊的时间,我打算用这价值二十五万的耳环作为回报。”
“您乐意的话,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青年说,她很快就切入主题,“我叫塔格,当然这不是真名,笔名或者网名,随便你怎么想。”
安德点点头表示理解,毕竟这并不是私密的对话,而是在街头的,只要路人竖起耳朵就能听到。
“我是文学系的学生,有一个大作业,我们小组选择的主题与诗歌的意象有关,我们的想法很简单:在一个帖子上给出一些词,比如说‘自由’‘平等’‘别离’……让网友写下他们认为的最合适的形容,可以是形容词,也可以是名词甚至短句,但是最好不是一句本身就可以传达内涵感情的话或者诗句。”
“听起来很有意思。”
“谢谢夸赞,为了增加参与感,我们提倡手写,鼓励大家把写着字的照片传上来。”
“后来我们发现,我们给了太多的词,这不仅对我们来说是个负担,对于网友来说也一样,我们更希望他们像诗人一样打磨推敲词句,‘只留下一个词就可以了’这是我们的一致决定,最后我们选了‘爱情’这个词。”
她一说到这儿,安德有点不明源头得局促不安。
“小姐,我看到你背后的诗,”塔格的视线落在墙上被随意张贴的宣传诗,“也许有点冒犯,它虽然并不精妙,但是不能否认,很少人会选择以诗的形式传达具体的信息,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我相信你。我想问,关于爱情,你最先想要用什么词来形容它。”
“我可不是叫人花二十万来剖析我自己的,请不要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她开玩笑说,“不过要让我来形容的话,大概是‘春天’这个词。”
塔格微微惊讶地张嘴,过了一会才评价:“意料之外的,很平常的答案。”
春天,在四季里算是和爱情最贴切的了。
“是吗,我很荣幸能成为大多数中的一份子,”安德平淡地一笑,开始解释,“在我居住的城市,春天夹在冬天和夏天之间,冬天冷得刺骨,夏天热得什么事都不想干,作为过渡的春天却总是玩忽职守,从羽绒服换到短袖只需要一两个星期的时间。人们明明划定了‘春天’的时间段,可所有关于春天的特征和迹象却转瞬即逝,久而久之,‘春天’成了被束之高阁的,遥远的概念,而非切身的感受——所谓爱情,似乎可以类比。”
“很不幸,”塔格笑起来,她装作很遗憾的样子,“在一大推‘春天’的答案里,你的答案得特地挑出来,孤零零放在一边——你不去想一些忠贞、真诚、坦率这些形容词,为什么偏偏扯上四季春天呢,现在也不是这个时节啊。”
“哦,我在这本书上看到这样的描写:【今年春天的樱花,成片地开,成片地落。新娘的手攥着婚纱裙摆,那一簇白色的褶痕,也如花瓣般,在空中浅浅的,不着痕迹地划过了】。”她手里的书似乎是本爱情小说,然而她描述的语气像是在复述工科论文的某句结论,有着“因为所以”的冰凉逻辑感。
“所以你只是在卖弄文藻——实在太狡猾了,这并不是你真实的想法。”
“算是真实的想法……嗯,也不算。”她自我否定,自然弯曲的食指搁在下巴下,思索了半分钟,这期间塔格一直沉默着等她的答案。
“我也许只是希望冬天结束得早一些,夏天来得晚一些。”
“如果你不提前告知我你话里冬天和夏天的含义,我希望你能直言‘希望春天长一些’——一谈起你自己,你真的很喜欢打马虎眼敷衍过去。”
“好吧,我就是这个意思。”安德无奈地笑了笑,觉得这个顾客有点过于直率强势了,但是这种陌生人之间无需负责的聊天并不让人讨厌。
塔格从包里掏出一叠用皮筋绑着的卡片,安德注意到有些卡片是打印出来的,有一些卡片上留着真实的笔迹。
她抽出皮筋,黑色的圆圈乖巧地滑到她的手腕,她把卡片一张张摊在桌上,她说:“我们搜集到了不少回答,有些网友乐于自己解释一些小众的回答,比如说——”
她的手指指着其中一张卡片,安德注意到她黑得反光的指甲。她喜欢看女人的手,白皙纤细又脆弱,总是看得出神。
“爱情是【一份炸鸡】,瞧,听起来很调皮的答案,大家都觉得不明所以,说不定是出来捣乱的,但是图片上的字迹却工整认真,于是我们私聊了答主,她的解释是——
我正在学习做菜,可我非常害怕油滴溅到身上。我总得克服这一点,于是我选择了做炸鸡,第一次制作的时候,是他替我把裹好面粉的炸鸡送进锅里,他扔得太用力,油溅得到处都是,但是一滴都没有溅到我身上。
虽然是份【炸鸡】,但是包含着爱护和迁就的情感。”
安德:“我大概理解了,看起来很奇怪的答案,其实内涵丰富。”
“是的,我们撇去偏见,尽量去理解每一份答案背后的含义,很多答主也很乐意告诉我们他们自己的故事,但是有一些答案……唉,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塔格无奈地揉了揉眼睛,看起来有点疲惫。
“‘实在没有办法了’是什么意思?”
“有些人联系不到了,注销了用户之类的。”
“你觉得我可以给你答案?”
“你可以试试,我只想听听你的看法。”
“好吧。”
塔格递给她一张打印出来的卡片,上面娟秀小巧的字迹写着:【盛酒的玻璃杯】。
“有任何相关的线索吗?什么都可以。”
“……没有。”她矢口否认,在发现安德富有洞察力的礼貌微笑后,她举手投降,“好吧,好吧,我的确知道一些事情,但我不想说出来让它误导你的判断。”
安德了然地点点头,没再去追究塔格的隐瞒。塔格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个女孩似乎能看穿一切。
安德注意力放在卡片上:【盛酒的玻璃杯】。除了这几个字再没有值得留意的了。
塔格想从这个女孩的神情中看出什么东西。
回答【春天】的人现在在理解【玻璃杯】,要是把这两个词放在同一首诗里,要怎么写出春天的短促、虚无和浅淡默然的期望,【玻璃杯】又该用什么样的词汇铺垫呢?
然而她没有看出安德的任何破绽,就像戴着一张天衣无缝的面具,封闭得窒息无趣。
她只能在一旁等待,百无聊赖地抠指甲。
安德开口说:“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盛酒的玻璃杯】为什么不直接说成【酒杯】?”
“就像你一样不说【春天】,非要绕到【冬天】和【夏天】。”
安德意识到她是在讲笑话哄她,塔格似乎对自己很感兴趣,那种探究的眼神还有轻佻的用语,让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很博物馆里难得一见的出土文物,其实她更觉得自己是挂在城墙上示众的血淋淋头颅——她不说话的时候就是这么死气沉沉的,有人这么评价过她。
所以塔格才要刻意逗自己笑吗?毕竟也有人死活受不了尴尬的气氛。
安德问;“假如有一杯灌有酒的玻璃杯,你觉得那位是喝酒的人,还是倒酒的人”
“喝酒的人。”塔格脱口而出。
“这么肯定吗?”
“是的。”
安德猜测她掌握着什么现实依据才敢这么说吧。
“如果你说她是‘倒酒’的人,我说不定会猜她是妓/女——一杯空荡荡的玻璃杯,倒满酒,被不同的人喝光,然后重新斟满。”
“她不是。”
“那真是太好了,不,也没好到哪里去——抱歉,以我悲观的预测和恶意的推理,她不用酒来形容爱情,或是热烈或是细腻绵长,而是用玻璃杯来形容,她又是喝酒的人,我不免去猜测:玻璃杯已经被摔碎了吧。”
塔格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玻璃杯仅仅意味着爱情的支离破碎,那还只需惋惜;如果玻璃杯比喻爱人的粉身碎骨,那可就要悼念了;如果破碎的玻璃杯还有别的用途,我挺担心这位作者的。”
她问:“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她是喝酒的人吧。”
塔格如实相告:“写下【盛酒的玻璃杯】的那个女人在一场车祸里被活活烧死了,有人说她此前在酒吧待了很久,是酒驾,‘罪有应得’——大家都这么说。”
“烧焦的尸体很难找到皮肤表面玻璃的划痕,也就是说我的说法也无法得到证实,我很遗憾。”
在安德的构想里,那个女人失去了挚爱,从酒吧出门,身上藏匿着碎玻璃片,上了自己的车,坐在驾驶座上,扭转钥匙发动汽车,割破自己手腕或者脖颈,让意识和鲜血一同缓慢流失,死在混乱的交通秩序和不绝的警笛声中,火焰燃烧冰凉无弹性的尸体。
她才说,这是悲观又恶意的猜测。
她很擅长把一切都想得糟糕,无可退路。
塔格说:“也许你是对的,如果把每个词都过度解读的话,这就是最终答案了,然而死者已经无法开口——你不觉得会这么猜测的你自己才最让人担忧吗?”
如果把【春天】和【玻璃杯】写在同一首诗,写一首爱情诗,前半部分是春天的短促,飘忽不定的真实感,以及暧昧难以捉摸的期望,后半部分则是酒的热烈缠绵,玻璃渣的粉碎刺痛和死亡平静的疯狂偏执。
可她其实不适合作为悲剧的主角。
“担忧我?你是说我有悲剧情结吗?没有。”她自问自答。
我只是在想,比起撕心裂肺的生死别离和求而不得,我宁愿像樱花一样默不作声地无言凋零,成为衣服的褶皱,被人遗忘,不复存在,这样的我……她说:“我对死亡的要求可太挑剔了。”
——“这不算是悲剧情结吗?”塔格质疑道。
“看你怎么定义了。”
“你不要待在这里了,和我一起出去玩吧!”
安德问:“你喜欢我么?邀我出去玩。”
塔格回答:“是的,挺喜欢你。”
“像新到手的玩具?”
“没错。”
“想过吗?是人在讨要玩具,还是玩具肖想人的触碰,玩具都是有肌肤饥渴症的——你愿意把你漂亮的指甲留下的话,我就跟你走。”
“哦——就算是拒绝也不用这么残忍吧?我还以为我遇到了悲天悯人的圣人。”
“是吗?我可不愿意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你叫什么名字?”
“安德利特。”
“我记住了。”
“下次来我会把指甲带来,然后我们再出去玩。”
“……”
作者有话要说:2021 5.22 修改了错字。
2022 8.07
当时之所以取她的名字为塔格是因为刚刚看完《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作者的名字叫塔拉,码字的时候总是把两个名字搞混。(捂脸)
虽说经历不可复制,但是若有读者有原生家庭的苦恼可以去看看这本书,算是一本现象级的作品。